书城小说鲸鱼女孩 池塘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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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因为她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而灯会的人潮总是汹涌。

今年我特别想念6号美女的眼睛,便想去看看灿烂夺目的花灯。

花灯果然很灿烂,但却夺不了目。

因为6号美女的眼睛,依然是全台湾最漂亮的花灯。

元宵节过后五天,是2月14西洋情人节,这天是星期六。

我心血来潮上了BBS,反正今天是假日,而我也没地方去。

这两年这个BBS站更冷清了,同时在在线的人数,不会超过五个。

结果我又遇见sexbeauty,便跟她丢丢水球。

sexbeauty说她刚被裁员,现在正准备要考试当空服员。

“为什么想当空服员?”我的水球。

‘你忘了吗?’她的水球,‘你说过像我这种念经济的人,应该去当空服员,这样台湾的经济就可以起飞了。’

“不好意思,以前年轻时很白目,请妳不要介意。”

要不是当初赖德仁用我的ID丢sexbeauty水球,我也不会认识她。

那是1998年的事了,距离现在已超过10年。

如今这个BBS站几乎已成为历史的尘埃,我之所以偶尔会上线,只是因为这里是故乡的海边。但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她还会在?

尤其像今天这种日子,她应该在外面抱着好几束鲜花吃大餐才对。

‘因为我不是什么性感美女,我只是恐龙,而且很大只。’她说。

其实我并没有很惊讶,因为在BBS上这样的人很多。

而且赖德仁也曾经告诉我,他听说sexbeauty是恐龙。

果然sexbeauty接着说,因为寂寞、因为想吸引异性跟她聊天,所以才取了‘性感美女’这种昵称。

后来有人知道她的外貌不好看,一传十、十传百,渐渐没有人理她。

在BBS上看到她却不躲开她的人,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

也只有我,从不戳破她明明没男朋友却假装有很多男朋友的谎言。

“可是我以前也常丢了水球就跑。”我说。

‘那不一样,你只是白目。如果你想躲开我,你可以封锁我的ID,或是干脆完全不理我。但你都没有这么做。’

她说的没错,以前我常常在等待6号美女的过程中遇见sexbeauty,但即使百般无奈、即使不耐烦,我还是会回她水球。

我可以完全不理她啊,为什么我没这么做?

‘给个建议吧。’

“什么建议?”

‘一只超过30岁的恐龙,被裁员了,找不到新工作,又没有人理她。

你认为她应该怎么办?’

“去看海吧。”我说。

‘嗯。我很幸运在这里看到了。’

“在这里?”

‘因为你就是海呀。’

“什么?”

‘你一直是个温柔的人,很有包容力,就像海一样,不管清水或浑水都会接受。所以你并没有拒绝我这只恐龙呀。’

“我真的像海吗?”

‘嗯。而且是白目的海。’

虽然很荣幸,但我还是不能认同我像海这种说法。

我只知道我很想做一件事。

我想去看海。

隔天下午四点半,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雨声。

冬天的雨,光用听的就觉得冷。但我还是想去看海。

我穿上雨衣骑车到黄金海岸,下了车,站在堤防上,眺望着海。

海确实承受了很巨大的能量,但我相信海会越来越大。

因为气候暖化,海平面上升。

只要我保持一颗温暖的心,那么心里面的海,也会变大吧?

我走进沙滩,朝海的方向走,因为我想离海更近。

我突然有股莫名其妙的冲动,便把雨衣脱掉。

仰起头、闭上双眼、张开双臂,放任雨水淋湿全身。

我已经干涸很久了,我需要很多很多水分。

只有水分,才能让池塘变成大海。

6号美女,妳知道吗?

现在我感觉身上满满的都是水分。

雨过天青后,妳会变成彩虹;而我,或许有机会成为大海。

情人节过后一个月,刚好是三月份第二个礼拜六。

这天晚上要睡觉前,突然想起现在是风铃花的花季啊,而且搞不好已接近尾声。

上次看到风铃花盛开是刚退伍的时候,算了算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这实在太可怕了。

果然到了一定年纪若去计算到底是几年前的往事,是件残忍的事。

决定了,明天去看看风铃花吧。

但我在半夜里突然被手机的响声吵醒。

啊?生产线出状况了吗?

定了定神,才想起我早已离开南科和竹科,不禁苦笑了一下。

来电显示‘赖德仁’,这么晚了搞屁啊。

“喂!”我火气很大。

‘你睡了吗?’赖德仁问。

“你说呢?”

‘你当然是睡了啊,只是被我吵醒而已。’他竟然笑了。

“干嘛?”

‘刚刚打印机竟然打印出几张纸。’

“所以那才叫打印机啊!”我火气又上升。

‘问题是打印机的电源根本没开啊。’

“喔?”我吓了一跳,“为什么会这样?”

‘我怀疑是……鬼?’

“有没有搞错?”我说,“你跟小倩在一起那么久,竟然还怕鬼?”

‘喂。’

“那你到底要我干嘛?”

‘来陪我吧,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不会回家吗?”

‘不行啦,有个东西天一亮就得搞定,我不能走。’

“我不想去。”

‘拜托啦,你还可以帮我,我快弄不完了。’

“我不想。”

‘骑车小心点。我在研究室等你。’

“我不……”

我话没说完,他竟然挂了电话。

看了看表,凌晨四点半。

我骂了声混蛋后,还是乖乖起床下楼骑车。

还好我还留着系馆后门的钥匙,这可是以前当研究生时的必备对象。

我打开系馆后门,爬上三楼。

我轻轻拉开研究室的门,蹑手蹑脚走到最里面,然后大叫:

“搞屁啊!”

坐在赖德仁位置上的女孩吓了一跳。

但跟我相比,那一跳不算什么,我是跳的平方。

因为她竟然是6号美女。

我完全说不出话,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是呆呆的看着她。

‘绣球。’她说。

“……”

‘绣球。’她又说。

“妳……”我开始结巴,“妳好。”

‘你不叫我6号美女了吗?’

“不……这……”我开始语无伦次,“妳好。”

‘好吧。’她从桌上拿了个盒子递给我,‘这是给你的。’

“喔?”我愣了愣,还是伸手接过,“谢谢。”

‘请小心拆开。’

“是。”

这应该是个邮寄包裹,上面还有邮票,也写了一些英文字。

我来不及细看,便小心拆开这个包裹。

拆开外面的纸,里面是个盒子,没想到打开盒子后,里面还是个盒子。

再打开里面的盒子后,又是个盒子。

总共有大、中、小三个盒子,盒子跟盒子间铺满了厚厚的泡棉。

最后一个盒子刚打开,第一眼只看见里面也都是泡棉。

‘请小心拿。’她说,‘共有七个。’

轻轻拨开泡棉,果然看见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外面也裹上泡棉。

我一个一个拿出来,放在桌上,数了数,刚好七个。

小心撕开第一个拳头外面的泡棉,当拳头露出一些红色时,我双手竟然没了力气,无法继续撕开。

‘我帮你吧。’她说。

她的手脚比我利落多了,一下子七个拳头变成了七颗红蛋。

但这些红蛋不只是红,蛋壳上还画了一些白色的线条,构成图案。

而且每一颗的图案都不一样。

‘去年10月15,也就是台湾时间10月16,我做了这七颗。’

她说,‘我寄到你公司,结果被退回来了。’

“抱歉。”

‘你是该抱歉。’她说,‘因为你没告诉我,你早已离开那里。’

“抱歉。”

‘这种抱歉说一次就够了。’

‘这七颗分别代表02年到08年的份。’她指着那七颗红蛋,‘你猜猜看,是否能分辨出每颗所代表的年份?’

“我猜不出来。”我摇摇头。

‘02年和03年,你在当兵,这两颗画的是大炮。’

她两手各拿起一颗红蛋,然后伸手到我面前,似乎想让我看仔细。

“好像不太一样。”我仔细看了看后,说。

‘因为一颗画了飞机,另一颗没画。’

“为什么?”

‘02年你刚当炮兵,一定打不准。03年你应该就很准了。’她说,‘所以03年的红蛋没画飞机。’

“嗯?”

‘笨。’她竟然笑了,‘因为飞机被你打下来了呀。’

“没错。”我竟然也笑了,“我荣誉假不是白放的。”

她将02年和03年的蛋轻轻摆在一旁,左手又拿起一颗红蛋,说:

‘04年你在南科,所以这颗我画了台南的风铃花。’

我仔细看了看,确实画了一朵风铃花。

‘05年你在竹科。’她右手再拿起一颗红蛋,‘你猜我画了什么?’

“嗯……”其实上面只画了三个小圆形,“这有点深奥。”

‘笨。’她又笑了,‘那是新竹的贡丸。’

“确实很像。”我也笑了。

‘06年到08年我在芝加哥。’她指着桌上剩下的三颗红蛋,‘06年我在密西根湖畔想念一个人,所以画了密西根湖。07年我在密西根大道上想念一个人,所以画了密西根大道。’

06年和07年的红蛋很好分辨,一个是湖,一个是街景。

最后一颗应该是08年的红蛋,但却是最简单的图案,比贡丸还简单。

上面只画了一个米粒似的图案。

“这是?”我指着08年的红蛋。

‘眼泪。’

“嗯?”

‘08年我特别想念一个人,哪里也没去,只掉了一滴眼泪。’她说,‘我说过了,我只会掉一滴眼泪。’

她说完后静静注视着我,我也静静注视着她。

我们又同时在忍住一样东西,但这次她失败了。

‘现在可以叫我一声6号美女了吗?’

“抱歉。”

‘我要听的不是抱歉。’

“6号美女。”

‘是。绣球。’

原来不管过了多少时间、不管曾经离得有多遥远,绣球还是绣球,6号美女也还是6号美女。

“我肚子饿了,可以吃这些红蛋吗?”我问。

‘这些红蛋已经放了五个月了,你还敢吃吗?’

“没关系。”我说,“我们学校的学生很幸福,医院就在对面。”

‘你吃吃看。’她说,‘拿起来的时候请小心。’

“啊?”我刚拿起02年的红蛋,便吓了一跳,好轻。

‘上色之前,我把蛋黄跟蛋白都抽掉了。’她笑了笑,‘这是给你早晚三炷香用的。’

“妳好厉害。”我说。

‘不说天理难容了吗?’

“嗯?”

‘我长得漂亮个性又好、心地善良又正直、又考上研究所、又会烤蛋糕、又会画画,这难道不是天理难容吗?’

“6号美女。”

‘是。绣球。’

“妳真是天理难容啊。”

‘我也这么觉得。’

然后我们都笑了。

‘绣球。’

“是。6号美女。”

‘听说你手机换了?’

“是啊。”我点点头,“我也听说了。”

‘嗯?’

“啊?”我突然醒悟,“抱歉。”

‘你是该抱歉。’她说,‘因为你没告诉我,你的手机换了。’

“抱歉。”

‘这种抱歉也是说一次就够了。’

‘绣球。’

“是。6号美女。”

‘你手机号码几号?’她拿出手机。

我念出那十个号码,她低头按着键,三秒后我手机响了。

‘请接听。’她说。

“是。”我按了接听键。

‘请转过身。’她转身说。

“是。”我转身背对着她的背。

‘喂。’电话里的声音很轻,‘请问是绣球吗?’

“是的。”我的声音也放轻,‘妳是6号美女吗?’

‘嗯。绣球。’

“是。6号美女。”

‘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我一直忍住的东西,在这时却失败了。

她挂上电话,我也挂上电话。我们同时转身。

然后我看到窗外的天色,天似乎微微亮了。

“6号美女。”

‘是。绣球。’

“芝加哥好玩吗?”

‘嗯。’她点点头,‘芝加哥很美。’

“下次请别去那么久。”

‘我不会再去芝加哥了。’

“那就好。”

‘我下次去的是纽约。’

“啊?”

‘开玩笑的。’她笑了。

‘绣球。’

“是。6号美女。”

‘不会再有下次了。’

“谢谢。”

‘不客气。’她说,‘我想去看风铃花。’

“嗯。”

我们走出系馆,天已经亮了。

我骑车载她到东丰路,风铃花正盛开。

“太好了。”我突然觉得很感动。

‘嗯。’

“上次我们一起看见风铃花的时候,已经是……”

‘不要去算。’她笑了笑,‘总之春天终于来了。’

上次我和6号美女一起看见风铃花,是2000年的事。

01年虽然也来,但那时风铃花还没开。

04年我虽然看见了风铃花,但那时6号美女不在身边。

隔了这么多年,春天终于真正来临。

6号美女说她昨天早上刚回台湾,时差还没调回来。

昨晚带了包裹坐晚上11点半的车来台南,上车前拨了电话给赖德仁。

凌晨三点40左右到了台南,赖德仁去车站接她。

‘然后他就骗你打印机出问题了。’她说。

“没想到他竟然编了这种理由。”

‘这不值得大惊小怪。’她笑了笑,‘你竟然相信才值得大惊小怪。’

“说的也是。”我搔了搔头。

从地上落下的风铃花数量来看,风铃花已开始飘落,花季进入尾声。

‘你在想什么?’6号美女问。

“我想接住一朵落下的风铃花。”

‘想许愿吗?’

“嗯。”

‘你想许什么愿?’

“变成大海。”我停下脚步。

“6号美女。”

‘是。绣球。’

“如果妳不介意,可以再给我一次变成大海的机会吗?”

‘我介意。’

“啊?”

‘因为你一直都是大海,不需要变。’

“可是……”

‘绣球。’

“是。6号美女。”

‘电影好不好看,不是电影自己说的,是看电影的人说的。’

“嗯?”

‘所以你是不是大海,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我没回话,转头看着6号美女。

‘你从未想过进入我的生命,你只是静静支撑我的生命本身。’她说,‘就像大海不会进入鲸鱼,只是支撑着鲸鱼一样。’

“我……”

‘你让我完全保有自己、你让我可以自由自在、你让我可以任性。

因为这样,我才可以放心去美国。’

“放心?”

‘因为我相信不管过了多久,你都会在,像大海一样。’她说,‘即使不去看大海,大海始终存在,不会不见。’

‘绣球。’

“是。6号美女。”

‘你在吗?’

“我当然在。”

‘那么对我而言,你就是大海呀。’她笑得很开心,‘绣球,你一直、一直是我的大海呀。’

“6号美女。”

‘是。绣球。’

“妳一定会长命百岁。”

‘一起吧。’

“嗯?”

‘我们一起长命百岁吧。’

我看着6号美女闪烁发亮的眼神,整个人便满满的都是水分。

是啊,也许对别人而言,我只是一座小池塘。

但因为6号美女,我却成了大海。

虽然不会精湛剑法,但只要是用来守护爱人的剑,就会是最强的剑。

即使并没有太多水分,但只要是用来守护爱人、支撑爱人,那就会是大海。

‘绣球。’

“是。6号美女。”

‘我莫名其妙的预感又来了。’

“真的吗?”

‘我和你一定会天长地久。’

“这次我真的相信了。”

我和6号美女沿着长长的路漫步,这条路真的很长。

就像我们之前走过的,或是未来即将走的,长长的路。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