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华国学经典读本: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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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议兵第十五(1)

【原文】

临武君与孙卿子议兵于赵孝成王前。王曰:“请问兵要。”

临武君对曰:“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

孙卿子曰:“不然。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

临武君曰:“不然。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善用兵者,感忽①悠暗,莫知其所从出。孙、吴用之,无敌于天下。岂必待附民哉?”

孙卿子曰:“不然。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贵,权谋势利也;所行,攻夺变诈也,诸侯之事也。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彼可诈者,怠慢者也,路亶者也,君臣上下之间涣然有离德者也。故以桀诈桀,犹巧拙有幸焉;以桀诈尧,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挠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故仁人上下,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捍头目而覆胸腹也;诈而袭之与先惊而后击之,一也。且仁人之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用百里之国,则将有千里之听;用千里之国,则将有四海之听;必将聪明警戒,和传而一。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则若莫邪之长刃,婴②之者断;兑则若莫邪之利锋,当之者溃;圜居而方止,则若盘石然,触之者角摧,案角鹿埵、陇种、东笼而退耳。且夫暴国之君,将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而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仇雠;人之情,虽桀、跖,岂又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是犹使人之子孙自贼其父母也,彼必将来告之,夫又何可诈也?故仁人用,国日明,诸侯先顺者安,后顺者危,虑敌之者削,反之者亡。《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此之谓也。”

[注释]

①感(hàn)忽:模糊不清,指难以捉摸。②婴:通“撄”,碰,触犯。

[译文]

临武君和荀子在赵孝成王跟前商讨怎样用兵的问题。赵孝成王问道:“请问用兵的要领是什么呢?”

临武君答复说:“上获得有利于攻战的自然气候条件,下获得地理上的有利形势和有利条件,考察好敌人的变动情况,拥有了这几个方面的条件之后再发兵,在这几个方面的条件拥有以前要做充分的考虑。这便是用兵的要领。”

荀子说:“不对。我所听说的古代的用兵办法是:大凡用兵打仗最关键的就在于使民众和自己团结一致。要是弓箭不协调,那么后羿也不能用它来射中微小的目标;要是为君王驾车的六匹马不协调,那么造父也不能靠它抵达远方;要是百姓不亲近归附君主,那么商汤、周武王也不能必定打胜仗。故而擅长使百姓归附自己的人,这才是擅长用兵的人。故而用兵的要领就在擅长使百姓依靠自己。”

临武君说:“错了。用兵所看重的,是形势和条件有利;所施行的,是变化无常而又隐秘诡诈的计谋与行为。擅长用兵的人,心动迅速,神秘莫测,没有人晓得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孙武、吴起运用了此种战术法,所以无敌于天下。这哪里是必须要使民众归附的办法呢?”

荀子说:“错了。我所说的,是仁义之人的军队,是称王天下的君主的意志。您所看重的是权变谋略、形势有利,所施行的是攻取抢夺、机变诡诈的计谋和行为,这些全是诸侯干的事。仁义之人的军队,是不能够使用诡诈的计谋与行动的;那些能够被欺诈的,不过一些懈怠大意的军队,羸弱疲惫的军队,君臣上下之间涣散而离心离德的军队。不过用桀之类的人来欺骗桀之类的人,还因为巧拙不同而有侥幸获胜的;要是用桀之类的人来欺骗尧之类的人,举个例子来说,就如同用鸡蛋砸石头、用手指搅动沸腾的水,就如同投身水火,一进去就会被烧焦、就会被淹没的啊。故而,仁德之人上下之间,各位将领齐心一致,三军共同努力,臣子对君主,下级对上级,就像儿子照管父亲、弟弟照管兄长一般,就像手臂捍卫脑袋眼睛、庇护胸部腹部一般,故而用欺诈的办法袭击他与先惊动他之后再攻击他,那最终是一样的。何况仁义之人管理方圆十里的国家,就会知道方圆百里的情况;管理方圆百里的国家,就会知道方圆千里的情况;管理方圆千里的国家,就会知道天下的情况。他的军队必定是耳聪目明,警惕戒备,协调团结而齐心一致的。故而仁德之人的军队,汇集起来就成为有组织的队伍;分散开来便成为整齐的行列;伸展开来就如同莫邪宝剑那长长的刃口,遇到它的就会被截断;向前冲刺就如同莫邪宝剑那锐利的锋芒,阻挡它的就会被击溃;摆成圆形的阵势停留或排成方形的队列站住,就像磐石一般岿然不动,触犯它的就会头破血流,就会稀里哗啦地败退下来。何况,那些强暴之国的君主,将有谁和他共同来作战呢?从他那边来看,和他共同来的,必定是他统治下的百姓;而他的民众却亲近我们,高兴得就像看到自己的父母一般,他们欢喜我们,就像酷爱芳香的椒、兰一般。而他们回头看见他们的国君,他们的君主就像皮肤被火烧烤了、就像受过黥一般可怕,他们看见君主就像看见了仇人一般愤怒。他们这些人的情性就算像夏桀、盗跖那般残暴贪婪,难道肯为自己所讨厌的而去伤害自己所欢喜的吗?这就像让人家的子孙去自己危害自己的父母一般,他们一定会来相告,又如何能施行诡诈呢?故而,仁人治国,国家就会日益昌盛,诸侯各国,先顺从的就安定,后归顺的就危险,与仁人之国为敌的就削弱,违背仁人之国的就消亡。《诗经·商颂·长发》说:‘周武王高举大旗,威严而有真诚,手执大斧,气势如熊熊烈火,没有人敢抵抗我们。’说的便是此种情况。”

【原文】

孝成王、临武君曰:“善。请问王者之兵,设何道何行而可?”

孙卿子曰:“凡在大王,将率末事也。臣请遂①道王者诸侯强弱存亡之效,安危之势。君贤者,其国治;君不能者,其国乱。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治者强,乱者弱,是强弱之本也。上足卬则下可用也,上不足卬则下不可用也。下可用则强,下不可用则弱,是强弱之常也。隆礼效功,上也;重禄贵节,次也;上功贱节,下也;是强弱之凡也。好士者强,不好士者弱;爱民者强,不爱民者弱;政令信者强,政令不信者弱;民齐者强,不齐者弱;赏重者强,赏轻者弱;刑威者强,刑侮者弱;械用兵革攻完便利者强,械用兵革窳楛不便利者弱;重用兵者强,轻用兵者弱;权出一者强,权出二者弱,是强弱之常也。

“齐人隆技击。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是事小敌毳,则偷②可用也;事大敌坚,则涣焉离耳,若飞鸟然,倾侧反复无日,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赁市佣而战之几矣。

“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带剑,赢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是数年而衰,而未可夺也,改造则不易周也。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

“秦人,其生民也阸,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阸,忸之以庆赏,之以刑罚,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阸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

[注释]

①遂:全面地。②偷:勉强的意思。③赢:带着。

[译文]

孝成王、临武君说:“好,请教称王天下的君王,用兵采取什么办法,怎样行动才行呢?”

荀子说:“全都在于君王,将帅全是次要的。请允许我全面地谈谈称王天下的君主与诸侯强弱存亡的效应和他们安危的形势。君主英明的,他的国家就安定;君主无能的,他的国家就混乱。推崇礼义的,他的国家就安定;懈怠轻贱礼义的,他的国家就混乱。安定的国家强大,混乱的国家衰弱,这是强弱的关键缘由。君主足以被仰慕,那么下面的民众就能够供君主使用;君主不能够被仰慕,那么下面的民众就不能够被君主所使用。下面的民众能够供君主使用的国家就强大,下面的民众不能够被君主所使用的国家就衰弱;这是国家强弱的规矩。崇尚礼义,论功行赏,是上策;看重利禄,注重法度,是次等的策略;推崇战功,轻贱法度,是下策。这是国家强弱的根本。欢喜人才的国家强大,不欢喜人才的国家就衰弱;爱护民众的国家强大,不爱护民众的国家衰弱;政令讲信用的国家强盛,政令不讲信用的国家衰弱;民众一致的国家强大,民众不一致的国家衰弱;奖赏丰厚的国家强大,奖赏微薄的国家衰弱;惩罚威严的国家强大,惩罚轻慢的国家衰弱;每种枪械、用具、武器、盔甲等等坚固适用的国家强大,每种枪械、用具、武器、盔甲等等粗劣不牢固的国家衰弱;用兵谨慎的国家强盛,用兵轻率的国家衰弱;权力汇集的国家强大,权力分散的国家衰亡。这是国家强弱的规矩。

“齐人推崇以勇力斩杀敌人的首级。它的方法是:获得敌人一个首级,就赏赐赎金八两,却不发给因打胜仗而应给予的奖赏。此种办法,对于小规模的战争和脆弱的敌人,还能够勉强使用;对于大规模的战争和强大的敌人,就会军心涣散,像飞鸟一般,不用多久时间就会失败,这是亡国的军队。没有比这更差的军队了。这与同租赁雇佣市场上等候雇佣的人作战差不多。

“魏国的武士,用考试、考核的方法来选择。穿上三件一套的护身甲,拿着必须千斤力量才能拉开的强弓,背着装有五十支箭的箭袋,再把长枪放在上面,带着头盔、宝剑,带上三天的口粮,半天之内赶一百里,被选中的,就免去他家的徭役,免去他家的田宅税。这些武士过几年就衰老了,他所享有的权利却不能夺去,另外选择人又难以全都满足条件。故而,魏国的国土即使辽阔,它的税收却一定很少,这是危及国家的军队。

“秦国的君主,他使百姓谋生的道路很狭窄、生存很穷窘,他使用百姓残酷严厉,用权力威逼他们打仗,用穷困使他们生计艰难而只能去打仗,用奖赏使他们习惯于打仗,用刑罚强迫他们去打仗。使国内的百姓向君主求取利禄的办法,除了打仗就没有别的途径;使百姓穷困后再使用他们,得胜后再给他们记功,对功劳的奖励随着功劳而增长,获得五个敌人士兵的首级就能够役使本乡的五户人家。这秦国要算是兵员最多、战斗力最强而又最为长久的了,又有很多土地能够征税,故而秦国四代都有成功的战果,这并不是由于侥幸,而是有其必然性的。”

【原文】

“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①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有遇之者,若有焦熬投石焉。兼是数国者,皆干赏蹈利之兵也,佣徒鬻卖之道也,未有贵上、安制、綦节之理也,诸侯有能微妙之以节,则作而兼殆之耳!故招近募选,隆势诈,尚功利,是渐之也;礼义教化,是齐之也。故以诈遇诈,犹有巧拙焉;以诈遇齐,辟之犹以锥刀堕太山也,非天下之愚人莫敢试。故王者之兵不试。汤、武之诛桀、纣也,拱揖指麾,而强暴之国莫不趋使,诛桀纣若诛独夫。故《泰誓》曰‘独夫纣’,此之谓也。故兵大齐则制天下,小齐则治邻敌,若夫招近募选,隆势诈,尚功利之兵,则胜不胜无常,代翕代张,代存代亡,相为雌雄耳矣。夫是之谓盗兵,君子不由也。

“故齐之田单、楚之庄、秦之卫鞅、燕之缪虮,是皆世俗之所谓善用兵者也,是其巧拙强弱则未有以相君也,若其道一也,未及和齐也;掎契司诈,权谋倾覆,未免盗兵也。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是皆和齐之兵也,可谓入其域矣,然而未有本统②也;故可以霸而不可以王,是强弱之效也。”

[注释]

①遇:遭遇,这里是抵挡的意思。②本统:根本。

[译文]

“故而,齐国凭勇力去取胜的士兵,不可以抵挡魏国的武士;魏国的武士,不可以抵挡秦国精锐的士兵;秦国的士兵,不可以抵挡齐桓公、晋文公有纪律有修养的军队;齐桓公、晋文公有纪律有修养的军队,不能够抵抗商汤王、周武王的仁义之师。抵抗他们,就会像把火烤焦枯的东西投向石头一般。这些国家的军队,全是追求赏赐、贪图利益的军队,是受雇佣的人出卖力气的办法,他们没有尊敬君主、安于法制、极尽礼义气节的理性。诸侯中有可以尽善尽美地用礼义统帅士兵的,就能一下歼灭这全部的国家。故而,招引、募集、选拔士兵,崇尚威势与欺诈,推崇功利的,是欺诈民众;运用礼义教化,这才是使民众团结的方法。故而,用诡诈去抵挡诡诈,还有高明与拙劣的分别;而用诡诈去抵挡团结的,就好像用小刀去毁坏泰山一般,不是天下最愚蠢的人是没有人敢作这种试探的。故而,称王天下的君主的军队不去作此种试探。商汤王周武王诛伐桀纣时,从容自如地指挥,而那些强暴的国家也没有不来接受驱赶的。诛伐桀纣,如同诛伐‘独夫’。故而,《尚书·泰誓》说‘纣王独夫’,说的便是这个道理。故而,军队能够齐心协力,就能制服天下;可以达到一般程度的统一,就能打败邻近的敌国。至于那些招引募求挑选来的、看重权谋诡诈、崇尚功利的军队,那胜负就没有个准则了,时而强盛时而衰弱,时而存在时而灭亡,互为高下、互有胜负罢了。这称为盗贼式的军队,君子是不用此种军队的。

“故而,齐国的田单、楚国的庄、秦国的卫鞅、燕国的缪虮,这些都是普通人所说的善于用兵的人。他们的巧妙、拙劣、强大、弱小还不分上下,至于他们遵行的准则,却是相同的,不过他们都还没有达到使士兵和衷共济、齐心合力的地步,不过抓住对方弱点伺机进行欺诈,玩弄权术阴谋进行颠覆,故而仍免不了是些盗贼式的军队。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这些人的军队就全是和衷共济、齐心合力的军队,能够说是进入礼义教化的境地了,但还没有抓住关键的纲领,故而能够称霸诸侯而不能够称王天下。这便是国家或强或弱的效验。”

【原文】

孝成王、临武君曰:“善。请问为将。”

孙卿子曰:“知莫大乎弃疑,行莫大乎无过,事莫大乎无悔。事至无悔而上矣,成不可必也。故制号政令,欲严以威;庆赏刑罚,欲必以信;处舍收臧,欲周以固;徙举进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夫是之谓六术。无欲将而恶废,无急胜而忘败,无威内而轻外,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凡虑事欲孰而用财欲泰,夫是之谓五权。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之谓三至。凡受命于主而行三军,三军既定,百官得序,群物皆正,则主不能喜,敌不能怒,夫是之谓至臣。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终始如一,夫是之谓大吉。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战如守,行如战,有功如幸。敬谋无圹①,敬事无圹,敬吏无圹,敬众无圹,敬敌无圹,夫是之谓五无圹。慎行此六术、五权、三至,而处之以恭敬无圹,夫是之谓天下之将,则通于神明矣。”

临武君曰:“善!请问王者之军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