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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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短篇小说 送我去樟树镇(朱山坡)

挂掉母亲的电话,来不及撒掉胀痛了膀胱的尿,我便习惯性地往楼下冲,打开车库门,开着车往老家跑。整个动作纯属本能反应,连贯、果断,一气呵成,根本不需要思考和准备。好像是,我时刻都在为父亲的去世做准备,一年或者许多年都是这样,早已经训练有素。

出了闹市区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天气。暴雨如注,狂风大作,天地间漆黑一团。本以为这样的天气高速公路会关闭,但为车进出的关卡敞开着,收费站的姑娘表情冰冷而僵硬,使得我再一次怀疑自己的长相是不是过于丑陋和猥琐。上了高速公路后,我发现,这个夜晚,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赶路。前方、后方都难得见到车辆,漆黑、寂寥、阴森的高速公路只有我的车发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亮光和声响。雨刷器的摆速无法满足驱雨的需要,车子仿佛是在大海里航行。闪电从远处深邃的夜空里扑面而来,每闪一次都送我一个激灵。这样的夜晚令我胆寒。但母亲在电话里说,儿子,你爸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就想看你最后一眼。母亲用哀求的语气保证:这一次是真的。

我冒险加快了车速。车仪表上显示,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五十分。风似乎慢慢温顺起来,但横斜倾注过来的雨越来越大了。我担心的是,雨把车的玻璃窗打碎了,或车子不合时宜地抛锚在孤寂无援的路上。回家的路有三百公里。幸好油箱里的油是满的。外面喧嚣,车里却是寂静的,夜路漫漫,我开始习惯性地胡思乱想。公司纷繁复杂的人事,儿子的英语成绩,那些行进在青藏高原的驴友,一个月前和前妻的一次友好愉快的交流,汶川地震,《午夜凶铃》,前列腺炎,风华绝代的赫本,浩瀚神秘的宇宙深处,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索然无味的中年生活,随时随地都可能终结的生命……只有一个人开车的时候才有那么多时间让我漫无边际地思考。这些思考绝大部分毫无价值,但生理上需要。

胡思乱想后,我的心理上往往会出现一种情况,就是觉得这个世界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无所谓。心里不再焦虑、烦躁和惆怅,变得宁静而超脱。于是,父亲的生死一下子变得并不重要,母亲的哀求也无足挂齿,我仓皇夜奔更显得矫情。我父亲一直是一个小角色,言而无信、五毒俱全。二十年前他醉酒打断了我母亲的腰椎,使她至今直不起身子。从小他对我除了没完没了的毒打再也没有其他,对我的生死前途不闻不问。我对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能产生感情,唯独除了我父亲。我和他之间仿佛没有任何瓜葛。父亲在我的脑海里只是一个概念,跟股票、房价、GDP、UFO一样。十多年来,他一直走往黄泉路上,但这段路比任何路都漫长,期间无数次差点死于醉酒或跌跤,但每次都奇迹般地化险为夷,使母亲转悲为喜。所谓的父亲想见我最后一眼也是母亲的杜撰。没完没了。我每次回去都以为是奔丧,或是例行见他最后一面。但每次都事与愿违。尽管如此,我还是乐此不疲地服从母亲的哀求,对一个“概念”尽人道义务。然而,此时我没有了焦急,对大雨熟视无睹,也不害怕闪电了,在离家还有一半路程,车速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我慢悠悠地游荡在高速公路上,想找点事情解闷。突然想起了高度可疑的妻子。她应该还躺在沙发上看像高速公路一样没有尽头的韩国剧,一条腿伸在茶几上,另一条腿架在沙发的靠背,睡裙倒滑到了腰部,红色底裤一览无余。放慢车速,想给她打一个电话,但这才发现我的手机没有带在身上。没有了手机,仿佛被世界抛弃,与世隔绝,我会紧张、慌乱、失魂落魄,发疯地叨唠着手机,去年我出了一次车祸,就是忘记带手机而心神不宁甚至神经错乱所致。手机已经成为我身体的重要组成部分,须臾不可或缺,它不在我身上,我就会有危险。妻子早就说,这是一种病,而我病得不轻。出门的时候妻子追着我喊,但我根本无心听她说任何一句话,厌烦地回头朝她吼叫了一声,让她闭嘴!我这才想起,她肯定是在告诉我,我的手机落在家里了。我对她的任何言行举止都厌烦。我不知道为什么对她那么厌烦。我至今想不明白怎么跟她生活到了一起,我的前妻怎么突然跟我离了,我的父亲为什么经常死而复生,甚至我想不起我现在是怎么会奔驰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我的生活充满了诡异。

同样充满了诡异的是高速公路。路的两旁都是荒山野岭,茂盛的漆黑藏匿着令人惊悚的隐秘,好像是路的前方和身后有什么力量在监视着我。一个多小时了,高速公路上看不到别的车在跑。我的车往没有尽头的黑暗开去。巨大的黑暗将我吞噬掉。我抓方向盘的双手时常颤抖。我的心里还是害怕。我见到了路牌上的很多地名,很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说明我在前进、奔跑。我想撒尿,实在憋不住了,想找个地方撒尿。于是我把车缓缓地开到路边,撑雨伞把尿撒了,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要上车的时候,我朝汽车的灯光的末梢看去,无意看到前方的路旁靠防护栏处站着一个人!灯光很弱,一个闪电增加了亮度。这样我可以看清,确实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瑟缩地站立在雨中,穿黑色裙子,白色衬衫,没有雨具,雨水直接打在她身上,长发遮挡了她半边脸。我被吓得惊叫起来。脑子里首先想到了鬼。我惊恐地退缩,迅速钻进车内,把车门反锁,然后深吸一口气,抬眼再看,那女人仍然站在原地,她朝我这边看过来。我浑身冒着冷汗,双手和腿都禁不住颤抖,但车还是开动了。我没有加大油门一溜而逃,而是缓慢地向前。我突然觉得应该看一看鬼到底长得怎么样。我忐忑不安又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女人,并用车灯照着她。她迎着灯光向我看过来。一张俊俏而又同样惊恐的脸。

我捂了一下喇叭。女人直了直腰,理了理头发。她的嘴唇发黑,苍白的脸上竟挂着诡异的微笑,好像对我不屑一顾,又好像对我早已经了如指掌,在此已等候多时。她没有躲避,更没有突然化作一缕黑烟而去,只是将脸稍稍侧过去,避开了车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对这个疑似女鬼忽然有了兴趣。我犹豫着亦步亦趋地慢慢靠近她。

在离女人不到两米的地方,我把车停靠到了紧急停车线外。但不敢马上开门或开窗面对她。我在车内犹豫不决。女人也没有主动向我走过来,甚至一动不动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但可以看得清楚,她长得十分漂亮,而且年轻,楚楚动人。我宁愿相信她是人而不是鬼。如果她是一个人,为什么在大雨如注的夜晚孤身一人站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她出了什么状况?她需要我的帮助吗?万一她是传说中的鬼,我可不可以会一会她?跟她说话?不管是人是鬼,我的脑海里都盘旋着一个庸俗而让我怦然心动的词:艳遇。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具有巨大刺激性的邂逅。一个男人的一生需要有一次这样的邂逅。

我甫打开右窗,雨水随即扑了进来。我朝女人叫了一声:“喂。”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女人只是朝我看过来,没有挪动。

“搭车吗?”

女人终于挪动了,跄踉着向车门走过来,迟疑了一下,把湿漉漉的头伸进车窗。那张脸突然变得忧郁、哀伤和可怜。

“我要去樟树镇。”女人喃喃地说。她说话的声音似乎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很虚弱,很娇柔,也很阴冷,既让人顿生怜悯,也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我并不知道樟树镇。

而且,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带来危险。我的脑海里掠过很多关于午夜遇鬼的传说,日本恐怖片里的情节……但是,刚才我已经对她说过“搭车吗”,我不能出尔反尔,逃之夭夭。我开门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再伸出去再缩回来。

“我要去樟树镇。”女人又说了一遍,语气变成了哀求。

我开了车内的灯,握紧拳头,咬咬牙,打开车门。女人左手抓住车门的把子,右手拎着裙摆,吃力地上车,样子十分费劲。我伸手想拉她。她看了我一眼,把右手给我。她的手像冬天的树枝,冰凉、枯瘦。我拉了她一把。她显得很轻,只需轻轻一拉,她就上了车,在副驾驶座坐下来,并顺手关上了车门。她身上的寒气扑面而来。她赤着脚,浑身湿透,水从她身上流下来。我说,我们去樟树镇。

我开动了车,开了暖气。女人用手捋了捋湿漉漉的毛发。我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毛巾。她用毛巾擦干了脸上的雨水,露出洁净妩媚的脸。她僵坐着,目光呆滞,因为冷而颤抖着。我把空调开到了最高温。外面依然大雨如注,雷电交加。

“你是人……一个人?”我问。依然有点胆战。

她不回答。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又问。

她仍然不回答。

“你是哪里人?贵姓?”我再问。

她根本没有张嘴说话的意思。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用眼角斜视着她的神色和举动。我害怕她一下子变成张齿獠牙、面目狰狞的女鬼,向我扑过来,撕咬我,车毁人亡,而警察和世人永远无法知晓这起离奇车祸的真相。我心里越来越害怕,开始后悔让她上车。此时,我希望不断有其他车辆从我身边经过,甚至车水马龙,以此坚定我的判断:这是在人间。

我的愿望果然很快得到满足。从后视镜我看到了身后远远跟着一辆小车,雾灯闪烁着,看起来很急切地赶路。我心里一阵喜悦,但不能让它走到我的前头,我要让它一直跟随着我,保护着我,至少能成为接着可能发生的事情的见证。我开始加速,跟它保持必要的距离。它一加速,我便用力踩踏油门。

“后面的人追杀我!”女人突然蹦了一句。

我以为我听错了。她又重复了一句:“后面的人追杀我!”

我说,是吗?

“我要去樟树镇。”女人说。

我说,我们正往樟树镇的路上。

我打开导航系统,要搜索“樟树镇”。

女人制止我,“一直往前。”

我只好遵命。女人说,你把该死的灯关了。她是指她头顶上的灯。我关了。

后面的车追着我跑,看起来真的是气势汹汹地追赶着我。我又面临着新的危险。我顾不上安危,毅然再加速。它看到我加速,它也加速。

路旁的地名牌不断掠过。突然,我看到了“米范”字样。这是我家乡的地名,它在大雨中显得雪亮。按道理,再过五百米,我就得右转,走往米范的匝道,回家。

我减速。我想应不应该让女人下车。

“我要去樟树镇。”女人说。

后面那辆车快赶上来了,它不断鸣笛示意。

“一直往前走就是樟木镇。”女人说。

我好像被她劫持了。我的良心告诉我,不能见死不救,不能丢下她不管。我必须把她送到樟树镇。

我又加速了。很快,就越过了米范,往前驶去。

我专心开车,希望很快就能到达樟树镇,把女人送达安全的地方。“你家在樟树镇?”我说。

女人沉默不语。她还打着哆嗦。我还能感觉得到她身上发出的阵阵寒气。

十几分钟,我身后的那辆车没有了踪影。我舒了口气,但又感到失落。刚才它追逐我们到底是为什么?现在为什么放弃了?

“没有人追杀你了。”我说,“也许你多疑了,它根本就不是追杀你的。”

女人还是不做声。但她把手伸向我,当她的手触摸到我的脖子皮肤时,我本能地躲开了,并惊叫了一声。“你要干什么!”我低吼道。

“我想穿你的衣服,我冷。”女人说。

我身上没有多余的衣服。但她已经将自己身上的衬衣脱了下来,赤裸着上身。黑暗中我不敢正眼看她,但她丰腴的乳房被闪电照亮。她伸手来脱我的上衣。我紧紧地抓着方向盘,但还是自觉配合她把我的衣服脱了下来。我的上衣是一件灰色西装。她把它穿到了自己的身上,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一会,她感觉到了暖和,心情似乎舒畅起来,对我说,“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小心谨慎地笑了笑。

“本来我已经死了,可是现在又活了过来。”女人说。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冷,寒气不断从心底冒出来。一个雷鸣将我吓得惊跳起来,抓方向盘的手瞬间不听使唤,车子摆了摆,走了一个“S”。

“你到底害怕什么?”女人问。

我咳嗽了两声,算是回应。

高速公路在荒山野岭中穿行,看不到尽头,且离家越来越远。

“你的车左后轮子瘪了。”女人说。

我感觉到左后轮子可能是出了问题,赶紧减速靠边停下,下车检查左后轮子。

幸好,轮子正常,没有瘪。我上车,抓紧时间继续行驶。我开得更快。轮子下的水声很美妙。闪电很美妙。空荡荡的高速公路很美妙。我感觉到自己很美妙。高速公路无穷无尽,但樟树镇总会到达的。我希望是,到了樟树镇,女人把我留下来,在她家洗一个热水澡,她也洗一个热水澡。我们穿着干净的衣服坐在客厅里聊聊天,等到天亮,我便向她告别。她依依不舍地给我一个感激的拥抱,然后我调头赶回米范,看父亲死了没有——他死了还是活着其实都不重要。

“你认得樟树镇吗?”我问女人。

女人不回答。

“你家在樟树镇?”

女人还是不回答。

“樟树镇还有多远?”

女人不做声。

我正眼看一下,不禁大吃一惊:女人不见了,副驾驶的位置空荡荡的。她去了哪里?我赶紧开了车内灯,后排也没有人影。再仔细瞧了瞧,副驾驶位置上只有我的西服,她的裙子也不见了。

她莫明其妙地消失了!她肯定是在我检查轮子的时候“逃”了。但那是荒无人烟的险恶之地,她为什么要逃离我的车?她究竟想什么?

我顿时蒙了。我想回头找她,但此时已经离彼地已经十几公里,何况我也找不到调头的路口。我只好一直往前。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到达樟树镇。

我仔细注意路牌。我相信樟树镇很快就到。但行走了一个多小时,仍然看不到樟树镇。我打开导航仪,可是导航仪找不到樟树镇。我终于看到了前方有亮光,那是服务站。我把车开进了服务站。服务站空荡荡,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从厕所里出来。他是服务站的工作人员。

我上前问:“此去樟树镇还有多远?”

“什么樟树镇?没听说过。”他回答说,“我是南广高速公路的活地图,我的地图里没有樟树镇。”

“确定吗?”我说。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樟树镇!”他肯定地说。我对他权威的质疑引起了他的不快,“要是不信,你尽管往前跑好了!”

我继续往前跑,终于在一个叫谷地的地方找到了调头的机会。并在黎明之前赶回到了米范。到家的时候,哥哥提醒我,父亲在一年前就去世了。

我想起来了,父亲确实是在一年前就死了。母亲是老糊涂了,她每隔一段时间总以父亲濒临死亡为由让儿子赶回去。她是想见儿子了。

我也彻底糊涂了。

在母亲的身旁,我狠狠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中午,我返回城里。在路上,从收音机里我听到了一条似乎与自己有关的报道:昨夜南广高速公路广西境内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名女子驱车两百多公里给丈夫送手机,在米范与谷地之间一个荒无人烟的路段,让一个裸走的女精神病人上车后,该女子突然受到惊吓,撞上了护栏,车翻到了路边的山沟,所幸的是,两个女子都只是受了轻伤,目前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此时,阳光明媚,高速公路亮晶晶的,生机勃勃,我庆幸自己是车水马龙中的一员。

原刊责编 柳小霞 本刊责编 郭蓓

【作者简介】 朱山坡:1973年生于广西北流,现供职于广西玉林市政府。2004年开始在《花城》《天涯》等发表《我和叔叔于力》等多篇中短篇小说作品。小说《跟范宏大告别》《守夜的女人》被本刊选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