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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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中篇小说 身不由己(杨晓升)(4)

原来如此!我“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连声对高教授说实在对不起,我确实不懂得商界的这个规矩,内心直骂自己孤陋寡闻对商界如此无知。高教授却说没关系,不知者不怪。我懊悔而又负疚地说:“高老师,请您无论如何一定转告高兴,我确实不懂规矩,我不是故意惹他不高兴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无论如何请他一定谅解。”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异常诚恳,言语几近表白。高教授连声说:“没关系,你别往心里去,高兴那边我会同他说清楚的,你放心。”我相信高教授说这番话时也是真诚的,我毕竟是他的学生,跟着他读了三年博士,我知道高教授的严谨、宽厚与仁慈。

尽管如此,我还是惴惴不安,毕竟我惹高兴不高兴了。他真能原谅我吗?他是否还愿意帮我的忙?托他办的事是否还有希望?这一串问号像一条蜈蚣忽然间爬进我的心窝,让我感觉百爪挠心,焦灼不安,疼痛难忍。毕竟,我费尽周折找到他,一心一意寄希望他能帮上这个忙,了却我帮黄老板弄到上市公司指标的心愿。我思忖着自己是否也该直接给高兴打电话,亲自向他道歉,可自尊心却不断阻拦着我做出这个决定。毕竟,高兴的粗言粗语让我难以接受,他的怒火让我心有余悸。更毕竟,我怎么说还是位博士、堂堂正正的知识分子,要不是为完成黄老板的重托,我岂能受高兴之辱?思忖再三,我决定不给高兴打电话道歉,毕竟我已经同我的导师、高兴的父亲高教授事先沟通好了,让高教授去做高兴的工作不仅效果会更好,我也有回旋余地。

令我依旧不安的是,一连过去几天,高教授却没有给我打电话。高教授向儿子高兴转达我的歉意了没有,高兴到底是否能原谅我,对此我一无所知。

就在我仍惴惴不安、想主动给高教授打电话询问的时候,我盼望的电话却主动打来了,但令我意外的是,打电话的不是高教授,而是高教授的儿子高兴。

“哦,是高兴啊?你好!”我拿不准高兴是否已经原谅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说话,出乎我意外的是,高兴不仅已经怒散气消,而且带来了好消息。

高兴在电话中开门见山:“胡博士,王进财经理已经联系好中国证监会那边的朋友了,说好后天可以见面。你赶紧通知你老家的荷花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吧,让他们的老总赶快到北京来,准备好后天见面。”我喜出望外,内心激动得怦怦直跳。我猜想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一定不亚于当年的红卫兵将要见到毛主席。

我对着话筒,兴奋得几乎语无伦次:“高兴,这是真的吗?太好啦、太好啦!真太谢谢你、太谢谢你啦!我……我这就通知黄总,让他尽快来北京。”

高兴却异常冷静,他在电话那头提醒我:“你别忘了通知黄总,让他带上见面礼,还有该公司上市的有关资料。”

我说:“好吧,你放心。我这就联系黄总。”

放下电话,我想立即拨打黄总手机,同室的同事崔德强此时站在一旁挖苦说:“胡博士,咱们办公室的电话都快成你的专用电话了,能不能让我也打一个啊?”要放在平时,我肯定会将电话让给崔德强。可眼下我既激动又心急如焚,急于联系黄总,故只好赔笑说:“德强,实在对不起,我有急事,让我先打吧。”一边说着一边查找黄老板手机号码,不由分说给黄老板打电话。虽然我注意到崔德强此时满脸不悦,可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那时候手机在中国尚未普及,手机只是大款和少数高官的专利。办公室里的电话当然成了上班时同事们对外通话的唯一选择。

很快,我打通了黄老板的手机,将联系到后天与中国证监会的人见面的事说了,黄老板很高兴,问是联系到中国证监会的什么人?因为我对此一无所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明确说是间接联系到的,中间有两个人介绍,中国证监会那边到底是什么人我不是很清楚。黄老板听罢当即说,这样吧,我这边实在太忙,你跟你的朋友说一声,往后推些天再见面可以吗。黄老板这么说令我意外,原本我以为盼星星盼月亮,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总算联系到中国证监会的人,黄老板不知有多高兴才对,再忙无论如何也会来见中国证监会的人的,不料他却出了这么个主意。我说:“黄老板,我可是费尽周折,好不容易联系上中国证监会的人的,你不能将手头的事放一放到北京来吗?”

黄老板说:“对不起胡博士,我实在是放不下,麻烦你同对方解释一下吧。”听声音,黄老板说得很诚恳,看样子确实是工作太忙难以脱身。数月之后我才得知,黄老板那时不能来北京,不仅仅是因为工作忙,还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与女秘书偷情被他的老婆捉奸,老婆不依不饶跟他闹得满城风雨,他不便离开;二是他判断我所联系将要见面的证监会人员不是什么要员,并非马上见面不可。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我家乡的朋友告诉我的。

黄老板说确实不能来京,我只好如实向高兴转达,希望高兴能通过王进财与中国证监会的人商量一下,可否将见面的时间往后推几天。不料高兴一听又不高兴了:“操,你以为中国证监会的人是你自家的人啊,想什么时间见就能什么时间见?你不是很焦急一催再催要联系与他们见面吗?王进财早在二十几天前就联系他们了,现在好不容易排上了日程,你以为想改时间就能改啊?你知道想找他们见面的人有多少吗?比医院挂专家号都难!”高兴这么说,我的心更急了。黄老板不能来,这边见面的时间又不能改,我焦急地说:“这……这可怎么办?”

“操,我可告诉你,反正见面的时间是不能改了,中国证监会那边的人我们可得罪不起!”高兴在电话那头骂骂咧咧。显然,他那边已经没有商量余地。再说我也得罪不起高兴,准确地说我得罪不起我的导师高教授。何况高兴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当初我心急火燎地找他帮忙,眼下好不容易摸到一丝门缝、看到一丝希望,怎么说也不能放弃呀!我只得对高兴说:“高兴,你说的有道理,我这就给黄老板打电话,让他无论如何到北京来。”

放下电话,我立即打通了黄老板手机,心急火燎地将情况同黄老板说了,要他无论如何到北京来,否则事情将很难办,事态将会变得严重。黄老板听罢,叹着气说:“胡博士,实在抱歉!这两天我们公司确实碰到了点棘手事,我真的实在难以脱身。”

“那我该怎么办啊?当初你可是心急火燎要我帮助你找关系的!”我有些气急,声音也大了起来。

黄老板沉吟片刻,声音忽然洪亮:“这样吧,你以我们公司副总的名义,全权代表我去同证监会的人见面,需要什么费用你先垫付,开出发票寄来,我给你报销。”

又是一个令我意外的主意!我哭笑不得。心想你黄老板不来北京也就罢了,竟然还冒出如此主意,这成何体统?这不是弄虚作假欺骗中国证监会的人吗?何况我对企业经营和上市运作完全是门外汉,见面时怎么跟他们谈,万一穿帮了可怎么办?我将内心的疑惑与担心同黄老板说了,黄老板安慰我说:“没关系,就算你这次是打前站,先跟中国证监会的人搭上线,见个面,简单将我们的公司介绍一下,公司的有关情况我马上安排传真给你。具体怎么运作上市,等你们见面后视具体情况,另找时间我再到北京来与他们详细谈。”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能驳对方面子,只能骑驴看唱本、硬着头皮走着瞧了。

我惴惴不安地将黄老板的意思告诉高兴,生怕高兴不同意。不料高兴却满口赞同,说:“既然黄总来不了,也只好将计就计了。要知道,中国证监会的人可得罪不起。他们本已经定好的时间,你随意爽约,以后想再约他们可就难了。”我连忙附和,连声说“是”。

接下来,我们就该商量着如何假戏真做、准备后天与中国证监会的人见面的事宜了。由于事情复杂,又比较敏感,我在办公室当着众多的同事,不便在电话里一一与高兴商定。只好与高兴约定下班后,与王进财到上次聚会的沪江香满楼饭庄见面,商定具体事宜。

那天晚上的聚会,我又花了近五百块钱与高兴和王进财一起吃晚餐,一同商定了具体办法。王进财说,中国证监会那边将见面的是一位处长和一位副处长,共两个人。按照他们俩的意见,由于他们工作很忙,后天见面只能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地点只能安排在他们证监会办公楼附近。高兴的意见是酒楼必须定高档的,除了吃饭,还必须送他们礼品,比如香烟、茶叶和酒什么的,但必须是高档的,要不就是冬虫夏草之类的高级补品。王进财说:“香烟、茶叶和酒是不是太俗了,没啥特点,恐怕证监会的人都不缺,最好还是送冬虫夏草。冬虫夏草是高级补品,这东西比较稀缺,每人送一斤吧。但光送冬虫夏草太单一了,送礼要成双,不能单,每人再送一件高级衬衣吧。”王进财这么说,我和高兴都不便否决了,毕竟他是中国证监会那两位处长的直接联系人,他的意见我怎么能否决呢?

那一天是星期三,我跟我们室主任请假时撒了个谎,说我儿子病了,得带他到医院看病。一大早,我就带上银行卡上街,在我家附近一家私人复印店加急制作了一盒假名片,名片上赫然印着“浙江荷花集团副总经理胡文生”,这是昨晚高兴给出的主意,高兴说既然黄老板全权让你代理,你就得像模像样弄个头衔,好让人家证监会的领导信任你。制作完名片,我又直奔王府井,买了两份一斤装的冬虫夏草,每斤3680元(好在那时候冬虫夏草还不像现在的天价那样贵得吓人);两件红都牌高级衬衣,每件320元。这些礼品总共花了8000元,都是准备送给中国证监会那两位处长的。冬虫夏草是王进财昨天指定要买的。红都牌高级衬衣则是我妻子昨晚给出的主意,那时候的红都衬衣还比较有名,“红都”二字因有“红”字,能图个好头彩,价钱也还能够接受,这主意我当即就采纳了。至于要与中国证监会的人见面送礼的事,因为要预付那么多钱购买,昨晚我如实向妻子说了,这回她十分支持。毕竟她也知道这些日子我神魂颠倒似的,求爷爷告奶奶的,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与中国证监会的人见面,再不支持丈夫,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何况我已有言在先,钱只不过是先垫付,到时候黄老板会全部报销的。更何况如果此事能办成,对我们一家也有益无害,说不定还能发一笔小财,何乐不为呢?知妻莫如夫,这时候我知道妻子肯定会权衡利弊,内心的小算盘也会算得一清二楚的。

中午刚十一点,我提前到了中国证监会附近的顺峰酒楼,那里有我昨晚提前预订的1616号雅间,1616也是我刻意指定的吉祥数字,意为“要顺要顺“,祈求通过本次宴请,能顺顺利利找到可靠关系,取得中国证监会有关领导的鼎力支持,能在黄老板的公司上市时助一臂之力。

我进入雅间不到十分钟,高兴和王进财也提前来了,可见他们对今天中午的宴请也特别重视。刚一见面,俩人不约而同要看看我买来的礼物,我将带来的两份冬虫夏草、两件红都衬衣从雅间的沙发上拎过来,让他俩一一过目。他俩接过礼物,左看右瞅,不约而同频频点头,看样子都比较满意。

但高兴忽然问:“礼物就这两份?”

我说:“是啊,不是说证监会只来两个人,一个处长一个副处长吗?昨晚咱们几个也商量好的呀。”

高兴忽然瞪我一眼,刚才还生动的脸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欲言又止。我正纳闷,王进财这时却打起哈哈,招呼高兴说咱们点菜吧。我说好,咱们赶紧点吧,我开始翻看桌上的一本菜谱,高兴却不由分说地一把夺过去,递给王进财,说:“王经理点吧。”我内心有些不悦,心想你高兴又不买单,干吗喧宾夺主啊?不悦归不悦,嘴上却连声附和说:“对对对,还是让王经理点吧。”

王进财也不推辞,接过菜谱一页页翻着。此刻我的心却七上八下,咚咚直跳,心想他可别光挑高档昂贵的菜点啊,太昂贵我担心自己的银行卡上的钱不够付账,即使够付,钱太多我找黄老板报销也不好开口吧(虽然黄老板电话中也很爽快答应给报销,但我想那多半也有碍于情面的客气成分),再说一开始就如此花钱不惜血本大把投入,公司上市的事最终办不成可怎么向黄老板交代?

虽然此时我内心忐忑不安翻江倒海,口头却依然鬼使神差言不由衷:“王经理你看着好菜点吧,可别亏待证监会的领导。”

王进财边翻菜谱边说“当然当然,好不容易将他们请出来了,咱们要是亏待他们,那就前功尽弃了,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你说是吧胡博士?”王进财忽然抬起头冲我笑着,露出了爆米花般的牙齿,那些牙齿又黄又黑,还参差不齐,看样子没少糟蹋食物。

高兴此时也频频点头,笑着说“王哥说得对,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嘿嘿王哥你就尽管点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开弓就没了回头箭。王进财此刻眼睛一亮,唤来服务员,翻着菜谱开始纵横捭阖指点江山:凤城蟹肉炒牛奶、葱香干烧辽参、澳洲龙虾、黄烧汁扣花胶扒、秘制香妃鸡、顶汤红烧血燕、极品佛跳墙……林林总总,不少菜名我闻所未闻。王进财每念出一个菜名,就像抽了我一鞭子,我的心被抽得隐隐作痛,心想这些闻所未闻的高档菜得多少钱啊?可千万别超出我的支付能力!虽然我忧心忡忡,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王进财一口气点了十二个菜,点完了还礼节性地问我:“胡博士你看点这些菜行吗?”

我咧开嘴“嘿嘿”笑着,但感觉自己是皮笑肉不笑,内心焦灼不安,口头却说:“王经理您比我在行,您……您就看着办吧。”高兴也在一旁附和说:“王哥可是美食家,点菜的行家里手,咱们听他的没错。”高兴边说边看着我,嘴角挂着笑,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身边的服务小姐此时眉开眼笑,嗲声嗲气地冲我说:“老板那我下单了呀!”我无可选择,只得点了点头。

说话间,中国证监会的领导也来了,我们赶忙起身,笑脸相迎。王进财喊了声“张处长李处长驾到,不胜荣幸!我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二位处长,真是太高兴啦!”说着他率先上前与二位处长握手,然后笑呵呵将高兴介绍给他们二位,“这是我的哥们高兴,股市高手,他父亲可是大学里的著名教授。”然后又介绍我:“这位是远道而来的胡总,浙江荷花集团副总经理胡文生先生。”

张处长轻轻“哦”的一声,平静地审视着我,点头说:“幸会。”我急忙笑脸相迎说“幸会幸会”,主动与张处长李处长一一握手,并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假名片一一递给二位处长。我发现,二位处长接过名片,看都没看就随手装进衣兜,更没有半点儿要回赠名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