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2245100000045

第45章 中篇小说 身不由己(杨晓升)(3)

就在我一次次无功而返,一次次陷入绝望之际,寻找操作股票上市关系的事却在不经意间出现了一线希望、一次转机。这线希望和这次生机,并非来自我一次次的电话,也非来自我一个多月来主动苦苦寻找的社会关系网,偏偏来自与我的博士生导师高教授的一次谈话。

那天我因做课题的事去我的母校、北京某著名大学找高教授,向他求教我眼下正在做的课题所碰到的几个难点,聊着聊着,高教授忽然问我:“听说你最近对投资股票很有兴趣?”我一下怔住了,心想肯定有人将我最近发了疯似的到处打电话找关系联系股票上市的事告诉过高教授。现在高教授既然主动提问,我无法回避,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接着叹了叹气,索性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和现在的苦衷如实地告诉了高教授。高教授听罢,沉思着,对我身不由己卷入股票操作的事既不肯定又不否定。我索性试探着问:“高老师,您有什么关系可以帮助我联系到中国证监会的人吗?”高教授看着我,先是摇了摇头,紧接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说:“这样吧,我回去问问我儿子。”他这么一说,我的内心忽然涌起一股热流,暖融融的。我知道,高教授一向反对学生经商,更反对自己的儿子从商。他总说无商不奸,做学问就得一心一意,沾了商就肯定做不好学问。可他儿子大学毕业却偏偏选择了经商,当了父亲的叛逆,让父亲从小对儿子子承父业的愿望毁于一旦,为此他曾经无比伤心,好长一段时间情绪低落。眼下,高教授说了这么一句,一方面说明他已经无奈地默认了儿子的选择。另一方面,他同情我眼下被无奈卷入股票风潮的遭遇,他想帮助我。一想到这些,我不由得有几分激动,我禁不住站起来抓紧高教授的手:“高教授,那我太谢谢您了!”高教授用另一只手按住我的肩头,示意我坐下。高教授说:“你先别谢,我只是回去问问他,成不成还难说呢!”话虽然这么说,可我内心已经很感激高教授了。要知道,高教授不但学问好,在学界很有威望,而且一向关心爱护他的学生,我三年的博士生涯对此深有感触,我时常庆幸此生当过高教授的博士生。

当天晚上,高教授就给我打电话,说:“我回家之后跟高兴说了,他让你直接跟他说。这样吧,我让他接电话。”高兴就是高教授的儿子,我没想到高教授真的这么惦记着我的事,而且这么雷厉风行,此时我的内心别提有多高兴了。

高兴接过话筒,没有寒暄,而是直截了当地问我怎么回事。我将情况如实向他介绍,并请他想办法帮助我。高兴很爽快地说:“没问题,明天你等我电话吧。”我很高兴,心想他真像他父亲高教授,助人为乐,正要说些感谢之类的话,没想高兴却将电话挂了。看样子经商的人真是忙,说话简短,办事爽快,我不由得对高兴生出几分好感,更庆幸高教授有这么一位能干的儿子。

第二天,高兴果真给我来了电话,说他已经打听到了,他有一个朋友认识中国证监会的人,而且是证监会中负责审批股票上市的那个部门的人。我一听喜出望外,连声说:“好啊好啊,能不能见一见他们?”高兴说:“只能先见一见我那位朋友。”我求之不得,连忙说:“好啊好啊,你们什么时候有时间,你安排吧,地点也由你定,我做东。”话一出口,我感觉自己此时活像一条面对主人正喂食的狗,因有求于主人而正一个劲地摇着尾巴蹦着跳着,唯恐主人不给似的。好在高兴马上满足了我的要求,他说出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又隔了一天,我、高教授的儿子高兴,还有高兴说的那位朋友一共三个人,就在一块儿见了面。那天是周末,星期五的晚上,下了班我就匆匆往事先约定的沪江香满楼酒家赶。

沪江香满楼是京城比较有名的上海风味酒楼,地点在东四十条那边,我没有去过,但听说价钱比较贵,可价钱再贵也得去啊。这个地点是高兴定的,高兴说他那位朋友喜欢吃上海菜,既然是你有求于他,咱们定在沪江香满楼吧。我说行,只要能见到你那位朋友怎么都行。为了找到有助于黄老板的公司股票上市的关系,我已经像无头苍蝇一样忙乎了一个多月,眼看着眼前好不容易浮现一缕曙光,我的心情就如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长途跋涉之后忽然发现一处绿洲,别提有多高兴了。昨天,高兴同意带我见他那位有关系在中国证监会的朋友之后,我立即打电话将这一情况告诉了黄老板,并告知黄老板我需要在北京的沪江香满楼酒家花钱宴请对方。黄老板听后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连声说“好啊好啊,你赶紧去同人家见见面吧,该花多少钱你花吧,费用我出,你开发票寄回来我给你报销。”出于客套,我连忙说“不用了,三个人花不了多少钱吧。”我之所以立即将这一消息告诉黄老板,是想让他在第一时间知道,他托我办的事出现一丝希望了,而潜意识当中,我同时也想让黄老板知道我在还他的人情,我一直在为他的事奔忙,现在总算有一点进展了。即使我为黄老板的事自己掏钱请高兴和他的那位朋友,也是应该的,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欠黄老板太多了。

从我居住的中关村到东四十条桥那边的沪江香满楼酒家,至少也有二十公里的路程吧?打车恐怕至少也得三十块钱。那时候我的月收入才一千多块钱,花三十块钱打车,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呀。为了节省开支,我决定骑自行车。那时候正值盛夏,北京城热得像一个大蒸笼,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路程已经让我大汗淋漓。进入沪江香满楼时,高兴和他那位朋友早已经在事先预订的雅座上等我了。见到满脸通红、大汗淋漓的我,高兴惊讶得张嘴瞪眼:“怎么,这么远你还骑自行车啊?”

我抹了抹汗,摊开手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嘿,我习惯了,喜欢运动,不运动心里憋得慌。”

“嗬——时尚,时尚,看样子你是个时髦派、新潮派!”没等高兴介绍,高兴的那位朋友已经主动伸出手来,满脸笑容地同我握手。

我连忙笑脸相迎、伸手相握,紧接着主动给他递上名片,也给高兴递了一张名片。高兴的朋友接过我的名片,刚一端详,忽又叫了起来:“哟——胡先生还是个大博士哇,幸会!幸会!”我连忙说“哪里哪里,一介书生而已。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不,今天我还不是求助于您?对不起,我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我伸出手,希望他回赠我他的名片,不想他双手作揖连声说:“抱歉抱歉,敝人没有名片,我给你留个电话吧。”说着,他示意服务员拿来了笔和便笺,在餐桌上刷刷地给我写了名字和电话。我接过纸条,这才知道高兴的这位朋友叫王进财。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高兴这时候才介绍说:“王先生是一家投资咨询公司的经理,关系多,见识广,一会儿你向他介绍介绍你那边的情况吧。”

“好的好的,不过咱们先点菜吧。王先生您喜欢吃什么,您来点——”我将桌上的菜谱递给了王先生。王先生也不推辞,接过菜谱一页页翻着,一挥手召来旁边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一五一十地点起菜来,有上海大阐蟹、响油鳝糊、糖醋小排、油爆大虾、鸡鸭血汤、生煎包……等等,看来他真是这里的常客,点起上海菜来熟门熟路。

席间,王进财向我大谈生意经,从投资证券到投资房地产,从经营特色小吃到开生活用品超市,他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海阔天空侃侃而谈,一下子让我这个商界的门外汉对他刮目相看,心想人家真不愧是搞投资咨询的,知道的真是多啊!我禁不住一次次向他敬酒,并一五一十地将黄老板那边公司希望操作股票上市的事如实向他介绍,请他一定想办法帮忙。

王进财咽下一口青岛纯生啤酒,抹着嘴唇上的泡沫和油腻,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高兴是我的铁哥们儿,他托我办的事我不能不办啊!”他夹了一口鳝糊,送进嘴里欢快地嚼着,继续说:“我同中国证监会的人都很熟,我的一个哥们儿在里面就是管公司上市资格审批的,回头我找找他吧。”我听罢内心一喜,连连道谢,又向他和高兴敬酒。为了表示敬意,我率先将刚斟满的一杯青岛纯生喝了个杯底朝天,连声说:“此事就拜托二位了,事成之后,一定会重谢!”言毕,唯恐对方不理会“重谢”二字,我迫不及待又将重谢的含义,按照黄老板的意思强调了一遍。

王进财笑着拍拍胸脯:“没问题,我一定尽力!”说完,他将杯中的酒喝了。高兴也笑呵呵地端起酒杯,让酒杯翘了个底朝天。

这顿饭,共花了四百六十块。结账的时候,我有些吃惊,因为比我早先的预算至少多花了两百块,但我还是心满意足地走出了沪江香满楼,因为无论如何,几个月的辛苦付出终于使黄老板托我的事有了进展,我没有理由不高兴。我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事情的下一步进展。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忙工作,我几乎天天盼着高兴给我打电话,期待高兴和王进财能给我带来与中国证监会朋友联系的有关信息。可时间一天天过去,高兴那边仍毫无音讯,时间一晃又过去数天。我禁不住给高兴打电话,问王进财那边联系得怎么样,是否有消息?高兴说没有,你耐心等待吧,这事急不得。

没有办法,我只得等待。这一等又过去数天,仍没有消息。我再次给高兴打电话询问情况,高兴仍然说还没有进展,有进展我会告诉你的。我问:“都过去十天了怎么还没有进展啊?”高兴有些不高兴了:“你不知道眼下办事不容易吗?何况是这么大的事!”他有些不耐烦,不由我分说就将电话挂了。我也有些不耐烦,内心直骂高兴这小子怎么搞的,王进财那边不就是联系与中国证监会朋友见面的事吗,见与不见不也就打一个电话的事么,怎么跟生个孩子似的那么难?

内心这么想着,对高兴也多少有些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这一等,又过去了好几天,高兴那边依然没有半点消息。

这期间,黄老板和他的女秘书小赵还分别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询问事情进展。每次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我内心就不由自主地紧张,仿佛借债人被债主追债似的,那急促的铃声阵阵敲击着我的心鼓,每次都让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自打我宴请高兴和王进财,黄老板就像服了兴奋剂似的突然兴奋起来,原本对股市上市指标的欲望像气球一样又被吹大了,而且那气球越飞越高。我不但不忍心戳破,还仿佛被那气球吊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尽管走的脚步虚幻飘忽,趔趔趄趄极不踏实,却也身不由己。

转眼又过了一周,我又给高兴打电话,高兴一听是我的声音就有些不耐烦,说我正忙呢你的事回头再说吧。“叭”的一声,他又将电话挂了。我“噢”一声,也放下话筒。心想那就等待他不忙的时候回电话吧。不料几个小时过去,高兴压根就没来电话。我有些生气,抱怨高兴这小子办事怎么那么不靠谱呢!抱怨归抱怨,却还是意识到应该主动给他打电话。刚拨着号码,转念却想:何不直接跟王进财打电话呢?毕竟自己已经与王进财认识,还宴请了他,何况他也给我留了电话呀。

这么一想,我当即找出王进财的电话号码,给他打电话。电话通了,王进财一听是我,“哦”一声,倒还热情。寒暄了几句,我就询问中国证监会那边的朋友联系得怎么样。他“嗯啊”一声,说电话已经联系了几次,证监会那位朋友老是出差,忙极了,根本没时间见面。我问那证监会的朋友何时能有时间?他说我也说不好,他确实太忙,只好再等等。他大概感觉到我的焦急,又说,这事急不得,你知道全国有多少人都在找他们吗?嗤,多了去啦!你想想他们工作本来就忙,又有那么多人找他们,即使有时间不也得排一排、等一等吗?所以,你就耐心等吧。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对着话筒一再感谢王进财,同时极尽恳切之声请他继续抓紧联系中国证监会的朋友,力争能尽早安排见面。此刻我的心情不亚于旧时臣民拜见皇上。没等我把话说完,话筒便蹦出王进财“哎呀这我知道这我知道”的声音,这声音显然带着不悦。

我很无奈。“求人如吞三寸剑”,这是我们家乡的一句俗语,家乡父老时常用这句话形容求人办事的艰难。为了黄老板公司上市的事,我眼下何曾不是如此呢?你焦急可人家未必焦急,你有求于人可人家未必就将你当一回事,帮不帮你也是人家的事,何况人家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轨迹,你要想在人家正常的生活轨迹上插一竿子,除了被动等待,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事情不仅没有着落,我还因为给王进财打电话惹怒了高兴。

我跟王进财打电话的当晚,高兴就将电话打到我家,气势汹汹地质问我:“谁让你直接打王进财电话了,你他妈的懂不懂规矩啊!?”我耳边“嗡”的一声,感觉突然间像被谁冷不丁扇了一巴掌,这粗鲁的话会是出自高兴——我一向尊敬的导师高教授的儿子的口?我疑心自己听错了,傻傻地又问了声:“你……真的是高兴吗?我……我不明白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说你他妈的懂不懂规矩啊,谁让你他妈的给王进财直接打电话了?”从话筒里蹦出的这句粗话一如炸雷,又一次在我家狭小的屋里炸响,惊得我目瞪口呆,就连妻子和儿子都吓愣了,都皱眉睁眼惊诧地望着我。我强抑着怒火,捂着话筒压低声音问:“高兴,你甭发火,有话好好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直接给王进财打电话,那天吃饭他不是给我留了电话了吗?再说了,我几次给你打电话你都有些不耐烦,我想你可能太忙,我怕打扰你,索性就直接给王进财打电话了。”

“操,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你——你真他妈太操蛋,太不懂规矩了!”高兴在电话那头扔下这一句,不由分说“啪”的将话筒扣了。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抓着话筒愣愣地发呆,搞不清高兴到底为何不高兴,更搞不清自己到底哪儿不懂规矩了。

事情还没办成,却莫名其妙惹了高兴不高兴,看样子希望更渺茫了。我仿佛不小心吃进了一只苍蝇,这让我心里异常憋屈、难受。更让我难受的是,我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不能直接给王进财打电话,直接给王进财打电话这事难道就那么严重,难道就犯了天条?

这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上班,我迫不及待给我的导师高教授打电话,将高兴发火的事如实说了,并表达了心中的烦恼与惶惑:“高老师,我真不知道高兴为何不高兴了。”

高教授听后不置可否,只是说:“是吗?我回头问问。”我不住道谢,并强调说:“高老师,如果我真是惹高兴不高兴了,也真的不是故意的,您千万请他谅解。”高教授答:“这个……你放心吧。”

到了下午,高教授给我打来电话,说事情搞清楚了,生意场上人与人之间都是单线联系。就是说,谁给你介绍一桩生意,你只能与介绍人单线联系,不能越过介绍人直接联系他介绍的那个生意人,否则就破了规矩,介绍人也会以为你想过河拆桥甩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