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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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中篇小说 老叔的尼泊尔故事(曾 哲)(4)

老叔转身,用手心轻轻贴在丹玛雅的后背,声音低沉温和:“我在慢慢向后拉你,我在慢慢向后拉你,向后拉你。你开始向后倒了!已经开始倒了。”老叔的手贴上丹玛雅的后背拿开,再贴上,再拿开。最后闪开身体。这是老叔的最后验证。

丹玛雅一点点向后倒下,一点点倒下。20度过后,速度加快,老叔一把接到自己怀里。如此,姑娘的眼睛还未睁开,身体笔挺。

老叔把丹玛雅放在床上,看表,正好一个小时。“今天就到这里,你可以起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丹玛雅长长吁了一口气,醒来。

“赶紧穿上衣服。角色改变,我恢复了常人,不再是正人君子了。”

“你不仅是正人君子,还是超级催眠大师。”丹玛雅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为什么?说个理由?”

“我记得你催眠的大体过程。”

“没有邪心,更没越轨?”老叔得意,却掩饰着。

“不仅,你满肚子问题,可一个没问。”

“我答应你啦,说话算数,怎么可以再问?!”

“这就是你君子坦荡的情怀哦!”

“行啦!不知道效果怎么样?你明天再来,还是这个时间。”

“我想请你吃饭,像朋友那样。”

“疗程结束,三天之后吧。”

姑娘整理完头发,端起老叔为她倒好的红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见桌上有一个手机问:“给我一个你手机号码。”

“我没开通国际通话。”

“没关系,以后用。”

“找个纸笔。”

“不用,我的大脑空间就是一张白纸。说吧!”

老叔告诉了她。

丹玛雅走时给老叔一个温馨的拥抱。还舔了舔老叔的耳垂。

关上房门,老叔兴奋地在屋中走来走去。这过程太好玩,太享受,太刺激了。

时间不像想象得那么漫长,第二天,精神焕发的丹玛雅,微笑地如约而至。今天她换掉藏装,穿戴成一个尼泊尔女人的样子,素净白底蓝花的纱丽,让老叔一个劲地摇头。在尼泊尔,摇头是肯定,是表示好的意思。

“我睡了数年来最美的一个好觉,连梦都没做。”

“效果这么好,那现在就马上开始吧!”

“开始,开始,我好期盼,下车我都是跑着来的。”

老叔让她坐在大床上:“微微侧转你的脸,凝视窗帘上方的那个光点。用你全部的身心凝视。”

数分钟后,老叔用单调的言语引导:“你的睛皮开始疲倦起来……已经睁不开眼睛了……你全身越来越沉重,头脑越来越模糊……你要瞌睡……要睡觉……要睡觉……”

老叔一遍遍重复,当重复到第四遍,丹玛雅闭上了眼睛。她闭上了眼睛,老叔就看不见自己的形象了。

“很好,很乖。躺在床上,放松。”

姑娘顺从地躺倒,从脸颊,一直舒展到脚趾。连皮肤,都那么舒展自如。

“好姑娘,全身放松。倾听卫生间的滴水声,数着滴水的次数。”

几分钟后,老叔告诉她:“数着滴水声不要间断……这儿没有打扰你的东西,数乱了,就要重新数……我们在一个森林之间的空地……除了阳光落在你肌肤上的声音和滴水声,你什么也听不见,……数数……你想睡觉……有暖流遍及你的全身……头脑任它模糊……周围安静极了……不去抵制睡意……你什么也听不见了,没关系,按着节奏继续数……”

老叔想了想,就有了新的手段。把手搓热,想用温暖的手轻轻触摸她的身体表面,进行全身催眠。缓慢,均匀地慢慢移动。但老叔含糊了一阵,还是决定不触到她皮肤更好,正人君子嘛。靠热乎乎的手心悬于皮肤上移动,给予姑娘刺激。从额头,脸颊,脖子,胸口,乳房,大腿……

就这样,老叔开始了又一轮的催眠。在姑娘细腻的乳房上,老叔的手更加缓慢下来,是因为丹玛雅的反应极其强烈。乳房在膨胀,膨胀得圆滚坚挺。乳头由粉变红,以致紫红,像一颗成熟的樱桃。老叔的双手再下移,润滑的小腹,壳白的肚脐,修长的双腿,匀称的脚趾。到了这里,老叔收住了手。因为一股神秘的力量,超出老叔想象地促使姑娘分开了两腿,分开再分开。最后,如同芭蕾舞演员的功夫,两腿分开成一条直线。又十几分钟过后,她闭目微笑,享受让她的微笑几乎打倒老叔。倏地,老叔发现,她在他指令外地举起手来,秀润的纤指,围绕着手心,软软地小幅度地抓挠起来,像洋流中的水母。

这让老叔惊讶,曾经记忆清晰之极。但老叔还是暂时搁置一边,继续工作。重复开始,从头到脚趾。一遍遍,增加时间,放慢时间,时间是最好的催眠剂。直至,丹玛雅沉睡。

接下来老叔干吗?老叔在欣赏那飘摇的水母,展开回忆那段美好的经历。这时,一阵轻微的呻吟从丹玛雅微启的红唇嘴角流淌,流淌在她的肌肤上。乳房微微地颤抖,及至这种颤抖,遍布到她全身。颤抖延续了几分钟变缓时,一股异香,从她的体下飘出,像兰花和无花果果香的混合味道。香气,让老叔抑制不住地跑进卫生间。

十分钟之后,老叔才出来。他笑着,是笑自己,笑自己没出息,修炼不到家。

老叔向她发出指令:“再过五分钟我将把你叫醒……现在我从五倒数到一,当数到一的时候你会完全清醒。……五……你开始渐渐清醒……肌肉变得有弹性了……四……脑海里出现男人的脸,听见了各种声音……三……闻到了一种香气,是甜果和兰花……二……你更清醒了……已经完全清醒了……一!醒来吧乖乖,睁开眼睛,我的好姑娘。”

效果相当的好。丹玛雅醒了,但催眠中的一切,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可是她说,比昨天要好上百倍,很舒服,很幸福。似乎身上的毒素全部排干净,轻松无比。

哦,老叔很有成就感。告诉丹玛雅,你是一个香人。

丹玛雅说,谢谢你,我知道。你是第一个向我证实的男人。

丹玛雅离开时说道:“我崇拜你。”然后抱着老叔脖子多时才撒了手,最后在老叔唇上,亲了一个长长的吻。

如此的香人,老叔碰到过。老叔为此还考证过历史,像香妃,像西施,像貂蝉,都是香人。老叔那年在锡林郭勒大草原,认识了一个蒙古族姑娘。后来老叔流浪到青海时,姑娘找到他。两人相爱了,住在一家旅社。姑娘身体散发出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旅馆。同居了一段时间后,姑娘坚决要与老叔分手。老叔伤心,老叔失落,老叔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姑娘走了,老叔打开姑娘留下的信:“谢谢你,你证明了我是一个香人。满足之余,又平添了一份苦恼,你无法再解释我了。无法解释又看到你因香气昂扬亢奋,我倍加痛苦,只好离开。我要告诉你,你迷恋的香气,我是闻不到的,就像鲜花闻不到自己一样。”

丹玛雅走了,姑娘走了。回忆让老叔不像头天那样兴奋地准备下一次的催眠,更不像今天那样地期待,而是惴惴不安。坏了坏了,他心里念叨着。这样的发展,是老叔绝不想要的。老叔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经常这样以自我为中心负隅顽抗。一旦当他发现这种抵抗徒劳无功时,就开始抵抗自己。

老叔决定逃离。但最终,还是觉得和丹玛雅说清楚为好。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第三天,下午三点、四点、五点,直到黑夜走进老叔的房间。老叔这才明白,丹玛雅不会出现了。她是不是也怕了?!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反倒让老叔高兴起来。

丹玛雅真的没再出现。

而老叔在想,她若丑陋无比,还会期待吗?还会给她做催眠吗?会的,一定会的。老叔弄清楚自己了,这结果,足够。

给老叔当翻译的库玛尔,在丹玛雅消失后的第三天出现了。职业导游的库玛尔,汉语是在台湾的速成班仨月学成的。

从京城出门前,有个葬俗专家哥们儿一再嘱咐老叔,到了尼泊尔,要不顾一切地把河坛烧尸拍回来。拍回来你再读,就像一部天方夜谭。天方夜谭的故事,的确就发生在这里。在这里讲故事,听的人不会说话,声音就像天边传来的歌声,将你的心亲切召唤。

在帕舒帕底庙坡下,有一条齐腰深的河水向南流着,这就是圣河巴格马提。印度教徒们死前大愿,就是躺在庙前的河畔,洗净双脚在那里死去。巴格马提河,是圣水恒河上游的一条支流。这样一来,圣徒们可以落叶归根了。

送葬的行列以乐师为前导,吹奏低缓的乐声,伴着死者来到河坛。死者的家属提着一盏油灯,绕着尸体转三周,再把油灯扔到死者的脸边。有僧侣点燃火葬木柴,死者的亲属刮净头发,在河中沐浴,象征斋戒洗罪。骨灰撒在河中,流向神界。

河西岸边,砌着一个个方台子。桥北有三个,桥南有六个,这就是老叔在京城听说的河坛。

老叔到达时,已是正午,以为看不到什么了。快到桥头,见一些壮年人在来来往往扛木材,兴致马上就来了。

桥北河坛上的仪式已经接近尾声,烧焦的尸体不到一米来长。据说桥北河坛是烧贵族、烧上等人的。

桥南的人们正忙碌,在河坛上码木材摆尸体。几具尸体躺倒一个个渐行渐远的期待,白布紧裹着一片祥和的寂静。四周是死者的光头家属。陪老叔的几个朋友和库玛尔与更多的游人,跑到河对面的石阶伫立,隔岸观望。

观望,老叔不满意,就独自挎着相机,绷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死者的家属群中,走近河坛。拍照、拍照。木柴上,垫着一些稻草。稻草上死者的面目,都是安详。死者的家属没有一个哭哭啼啼的,神情平和。

老叔见没人阻止自己,蹬鼻子上脸又连续拍了几卷。有一具女尸睁大眼睛在看着他,几次老叔都没敢按下快门,挪开照相机看了她数次。老叔的脑袋发蒙,丹玛雅,怎么是丹玛雅?老叔心里涌出一股无名的酸楚。丹玛雅的面孔,像在马卡路酒店被催眠时那样俊美灵鲜,双眸活现,水亮不减。她眼不眨巴地凝望着天空的湛蓝,似乎在等待一个圣洁的飞翔。

老叔记得跟她讲过,飘逸的云朵和天空没有关系,难道就为了几片浮云?催眠难道也没治好你的病?!

当火焰吞噬丹玛雅的一瞬,老叔发现她眼角和嘴角串连组织起一个动人的微笑。苍白的脸,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泛红。然后吐出一口长气,笑开了一嘴白牙,消失了。

老叔终于踌躇伤感地回到朋友中间。眼泪潸然,任由流淌。老叔仰面无云干净的天空多时,他额头正中被点的红色,格外灿烂。

友人不知所措时,一个印度的苦行僧走到老叔面前,摸摸老叔的头,再把自己洁白的长发,绕在老叔的脖子和肩上。老叔一下回过神来,跟着苦行僧一起微笑。笑着,苦行僧梳理了一下他两米多长的头发。苦行僧拉着老叔到了一片塔群。塔群走出个缠头的老者,把他手中的眼镜蛇交到老叔的手上。眼镜蛇吐信子的咝咝声,让老叔越发安静。

苦行僧点头示意,去吧,去吧!

手臂盘着眼镜蛇的老叔,回到了朋友中间。大家抢着给他照了几张照片,眼镜蛇跳到地上,很快消失在寂静的塔群里。而老叔的悲哀也在一点点消失。

到龙毗尼寻找玉儿,到佛祖释迦牟尼的出生地寻找再正确不过了。

但。

佛教寺庙找过,藏传佛教的寺庙找过,住所人家也找过,没有一点讯息。玉儿好像根本就没来过。

老叔知道不远处,有一棵郁郁葱葱的菩提树。他闭目盘坐在菩提树下,良久良久,一个微弱但很清晰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舍近求远,舍近求远。

太阳在西方地平线上原地踏步了一阵子,霞光,在朵朵祥云中迸射。自然佛的伟岸昭示,无与伦比。

舍近求远。近是哪里?北京?不可能;加德满都?一定是加德满都,或者是加德满都附近。

打道回府。

回到加德满都马卡路酒店。傍晚,老叔在尼泊尔相识的香港《文汇报》特约记者余华赶来,行色匆匆。门还没敲开就喊道:“找到了,找到了。”

“在哪?”

“就在加德满都东郊。那里的喇嘛学院,有和你描述相吻合的喇嘛尼。”

“那走吧!还愣着干吗?”

“多晚了!明天,明天我开车陪你去。”

1999年6月初的一天,老叔在喇嘛学院,结识了台湾到这里出家的喇嘛尼妙融。

“她真的很像她。”老叔心里想,要不是台湾人,完全可以确认就是玉儿。

“你们相识在?”妙融问。

“1989年秋冬,在阿里。”

“你是哪里人?”

“北京人。”

“对的。她走了,或许还俗了。”

“为什么?”

“她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她现在在哪?”老叔并没有惊讶,似乎他早就预感到了。

“离开了加德满都,大概去了拉萨。”

“我要去拉萨找她。”

“她是走路去的啊?”妙融一直在微笑。

“步行?”

“步行!而且说不定会居住在加德满都到拉萨路上的某个村庄或哪个寺庙。”

老叔决定徒步从加德满都出发向北,翻越喜马拉雅山,沿途打探寻找,一直走到西藏的拉萨。

回酒店抓紧收拾,第二天一早出发了。

那天,老叔刚刚从海拔5050米的拉隆拉,翻山过来。一辆藏族同胞的卡车在老叔身边停住,驾驶楼子里传出半生不熟的藏语喊他上车。

“我是走路的,”老叔又挥挥手高声感谢,“图恰恰!图恰恰!”

车开动,上边甩下一句话:傻×。但车子走出100多米时,大厢里抛下一团白色的东西。老叔走到跟前打开塑料袋,里边是十几个羊肉丁儿包子。

老叔一边走一边大口地吃着,吃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

山路边,稀稀拉拉长着一团团如菜花般大的蝎子草,冬天这是最好的引火柴。

天太热,高原的阳光紫外线极强,脸上的皮已经脱掉两层。老叔想,来场雨就好了。想了,真就来了。峡谷上飞来一片云,压在老叔的头顶。几个零星小雨点后,天放晴。这么热,怎么走?只好找到一个山背阴地方,打开睡垫熬太阳。没想到这一熬熬到太阳落山,还眯了一觉。看天色晚了,收拾起来,抓紧赶路。

高原的天,说黑就黑,就像高原的早晨说亮就亮一样,没什么过渡。黑夜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吧唧就糊住了山野。妈妈的,看样子老叔今晚找不到人家住了。

想着,路边竟然出现了围墙的轮廓,走近看是羊圈。打开手电筒,打量打量四周,再没啥了,估计是牧羊人转场用的临时羊圈。

羊圈半人多高,是用卵石堆砌起来的。老叔跳到里边,土地上还算干净。一个墙角堆着一堆牛羊粪,这是牧羊人的规矩。10年前在青海藏区以及藏北草原,老叔碰到过这种情况,也着实给他解决了大问题,甚至救过他的命。

老叔把背包放好,又拿着手电筒跳了出去,在羊圈的四周转了转,这叫知己知彼观察地形。

羊圈的一侧是公路,相距十来米,另一侧是黑黢黢的山脉,相隔说不清楚,估计一二公里,其他两侧是开阔地,就没边了。

再回到圈里——怎么成牲口了,麻利赶紧准备,先把火点着。干巴巴的牛粪一触即发。这时候老叔又想起了那个非跟着走的女学生,要是她在就好玩了——这主儿现在也不知道到哪了?他把电筒放在地上,睡垫下铺上些羊粪蛋找平,把睡袋打开。

在火上烤了几条子生牛肉干吃下,又吃了尼泊尔饼干,火边的矿泉水也温和了。生牦牛肉干是从67道班出来时,普布硬塞在包里的,一般的时候老叔舍不得吃。他相信,在路边睡袋里,黑夜熬人的时候不会太多。肚里有肉,才能抵御夜寒。

生肉干,很好吃,咸丝丝越嚼越香。

在高原尤其是牧区,秋冬季总是要杀一些牛羊风干,以备夏季吃。

据说杀牦牛时,为了让肉中有咸味,总是憋杀,让血液闷在肉里。再切割成一条条,挂起风干。

这东西好吃,老叔想起就流口水。

饼干是途经聂拉木培杰林寺时,寺庙的主持让小喇嘛们塞在老叔包里的,当时还塞了几听雪碧和可乐。估计是信徒们给寺庙的贡品。吃了主持送的贡品,神就保佑一路平安吧!也没有玉儿的消息,就上路了。

老叔还没歇过劲儿来,天就黑得一塌糊涂。夜,是不宁静的。

一阵忙乱过后,心安息下来,点着一棵烟。压在头顶的天,分量还挺重。没有风,四外却嘎嘎响。像风吹动着草叶,像松动的崖壁,扑啦啦往下落土。空气中一种味道在弥漫,虽然是香,但香得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