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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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中篇小说 老叔的尼泊尔故事(曾 哲)(3)

“好吧!”老叔嘴上说得轻巧,心下犯嘀咕。老叔很恶心那句贱语,“我是流氓,我怕谁?”但这几个字,还是在他脑子里呈现了。

“请!”诚心说了这个字,老叔便推开了马卡路酒店的大门。

老叔住的房间在二楼,四四方方,足有一百平方米。靠北墙一张巨大木质黑紫的双人床,东面的窗户很小。姑娘一进来就拉上了窗帘,按亮了台灯。顶南墙一面长桌搭配着两把椅子,木质也都是黑紫色。西边的房门旁是卫生间浴室,也被姑娘打开了灯。她进去时带上门,却没锁。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就悄无声息了。

老叔不慌不忙,不是老叔阅人无数经验丰富,而是老叔在危险,在不可思议面前,总是这样。或者说,越是危险越是不可思议,老叔越是冷静。这不是老叔有多了不起,老叔打小就这习惯就这德行。

卫生间马桶冲水声很大。老叔心下诧异,这姑娘到我这里大便来了?又一阵淋浴喷头出水的哗哗声。惯常的程序,做那事,先洗浴。水声停止了之后,又开始出现寂静。老叔蹑手蹑脚过去,目光挤进窄窄的门缝,见姑娘套好裙子正在系胸罩。

猜错了?!不明白,接下来姑娘要干啥?但老叔不深究,这是他的风格。老天在上,水来土掩。老叔坐回到椅子,不再揣摩,似乎心中无挂碍地喝着红茶。

姑娘从卫生间出来,和来时一模一样,穿戴整齐。只是左手拿着浴巾,胡撸着她金灿灿长发。

姑娘问:“开始吗?”

老叔答:“开始吧!”

姑娘开始脱衣服。

老叔不解,为什么洗浴后不直接出来上床?多麻烦。

姑娘一件件脱着。

脱着脱着,老叔阻止:“行啦,再脱就光腚啦!”

“在催眠师面前一件件脱衣服是规则,更要必须脱干净。”姑娘善解人意,似乎猜到老叔的心思。大眼睛,笑得水亮。

“你不是要让我给你催眠吗?”其实老叔在控制自己千万别说漏了嘴,“穿上又脱”一经出口,人家姑娘就知道你偷看来着。岂不丢死人。

“是啊!被催眠的人身上,不能有任何束缚的。你不用‘拉贡迪’。”

“废话少说。好吧、好吧!脱干净,放松,放平,躺好,面向屋顶。”老叔不是莫名发火。“拉贡迪”,是尼泊尔男人兜档的遮羞布。

“你看,现在你承认你会催眠术了吧!”说着姑娘仰面朝天,放平自己。她洁白的胴体,在软和的大床上,蠕动着安逸。

“……”老叔心中的一点火气,消失殆尽。如此体态,在他的大脑袋里出现了匀称、和谐、舒缓、玉润、非常。但他让这些字眼凝固于心,不漏出来。这般的感受,老叔熟悉。这般的体态,老叔见过。但老叔此时顾不上往深里琢磨,也不能分散精力。下面的任务,很艰巨。

“一般来说,不承认自己会催眠术的人都是催眠大师。”姑娘像是对着天花板的图案说话。那个图案很尼泊尔,在不明的光线下很迷乱。

“……”老叔不说话,是在修正自己,迅速回到冷静。

“催眠的环境要安静、舒适、温馨,有利于放松心情。”

“对着呢!那咱们就开始?”

“开始。你把椅子搬过来,你坐着,我会感觉更好。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开始吧!”

“这次催眠一个小时左右,初次嘛,先适应适应。”老叔老老实实把椅子搬到床边坐好。倒好像他被姑娘催眠了,说的这些话也让他自己惊讶。俨然一个催眠师的做派。

“不需要适应,直接进入。”

“总得让我知道,催眠要解决你的什么?”老叔修正得很快,心气完全舒缓下来。

“我也说不清楚。开始吧!”

“催眠前要排空大小便。”这是老叔瞎琢磨的,但他觉得,被催眠者在催眠过程中,绝不能内急。表现出专业素质,也达到和姑娘的呼应。

姑娘果然回答:“我已经排掉了。”

“不要吃得太多太饱;不能喝酒,消除杂念。”不轻不重可有可无的言语,尽量拉长时间,为了让老叔思考下一步。

“你废话也不少。”

“跟催眠师不得无礼,有问必答,无条件服从。”

“对不起,我错了。午饭吃了半份蔬菜色拉。”

“很好。请回答,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给我催眠。”

“为什么?”

“我有病。”

“什么病?”

“我自己也不清楚。”

“你的年龄?”

“23岁。”

“你的名字?”

“尼泊尔的名字叫丹玛雅。藏族的……”

“够了。你家住哪里?”

“巴格马提。”

“你是藏族吗?”

“我是杂种,身上有藏族、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人的血液。现在我们家全是女人。姥姥、妈妈、我和保姆。”

“所以你才这么漂亮对吗?”

“对!”

“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男朋友吗?”

“曾经有过五个。”

“曾经?”

“我和他们都分手了。”

“为什么?他们都不好吗?”

“不是。他们都很好,是我不好。”

“你怎么不好?”

“……”

“可以不回答。下一个……”

“我和一个男生交往三五个月后,就会看上另一个男生。”

“这就是你说的病吗?”

“你真是大师。你说对了。我不能被焦虑煎熬下去。”

“好,丹玛雅你很真诚。我喜欢。”老叔说完这句话,注意到姑娘有一滴眼泪涌出眼角,流到白色的枕巾上。

“和男生交往都做什么?”

“……”

“那换一个话题。第一个男朋友……”

“第一个男朋友是我在北京读大一时高我两年级的校友,你的老乡,地道的北京人。我们一般是四处游玩。拉萨、新德里、廷布——不丹的首都、北京……,买东西,再……就是做爱。”

“……”老叔不说话,有意识让她继续。

“我非常喜欢做爱,做爱太美好了,但是一般三五个月我就会没了兴致,没了激情,就会再看上另一个男生,和前男友分手。为了保持自己的激情,伤害一个个我爱的人,实在受不了。我常常在一个和另一个之间焦虑很长时间,每一次都是这样。我感到堕落的恐惧,我还得活几十年,如此漫长,不能这么下去,就找到你们北京著名的老中医白大夫看病。他说,不用害怕,你居然不知道,你的焦虑让你如此美丽。”

“……”老叔知道这时候更不能打断她。

“他……把我夸晕了。我常常听人们说我漂亮美丽,听得太多了,都听烦了。但像他这么夸的,还是头一次……焦虑让我如此美丽。”

“你一下就轻松许多?”

“对!我一轻松,就什么都答应他了。”

“后来发生的我知道了……”

“你少见多怪!说这怕什么的啊,其实你……不说你,说白大夫,他棒极了。他把我带到温榆河畔别墅,一气折腾了半宿。他啥事没有,一觉大天亮。地道吧,咱是地道的北京口。可是他身上的赘肉囊皮,想起来就恶心。”

“恶心是恶心,但你的病好了。”

“没有,只是暂时的。我当时被‘焦虑让你如此美丽’迷住了,被分裂成两个人。”

“现在呢?”

“焦虑还是焦虑,焦虑得让我睡不着觉,像没有甘露的花,一天天枯萎,枯萎的美丽。现在看见男人,就恶心。”

“你要我用催眠术治疗,说明你对男人并不恶心,是恶心你自己。”

“太对了!你说得太对了!太对了……”丹玛雅呜呜哭出声。

这时的屋中只有一种颜色,一种灰蒙蒙丧失了光线的颜色,将这个大房间笼罩得狭小无比。不仅如此,这种灰蒙蒙还再扩撒弥漫。大床上的女人,站立在床边的老叔,都被染成铅灰色的了。

姑娘的情绪稳定下来,老叔问:“我还用催眠术吗?”

“当然。要不我干吗来了?!”姑娘恢复了正常。

“继续你的坦诚。”

“当然啦。”

“你凭什么说我会催眠术?”

“这个……以后再告诉你。”

“不坦诚,现在说。”

“我坦诚……有关这方面的,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再不能问了。”

“可以。”老叔探究得兴致勃勃,随口答应。

“在我家的佛龛前,有你的画像。”

“啊,怎么可能?什么样的画像?”

“我已经回答了,你不能再问了。”

“我……好。”老叔哑口无言。

丹玛雅蛇一样,舒展了一下身体又拧了拧摆了摆四肢:“为了你的催眠,作为回报,你可以再提一个问题。”

“噢,好姑娘,真乖。告诉我,那是一张什么样的画像?谁画的?”

“堪布画的。”

没想到,老叔更加雾里云里。堪布?好像是活佛,是上师,是藏传佛教寺庙高僧的称呼或是寺庙的主持。哪个堪布?老叔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好吧,我不问了。我们开始。”其实老叔太想问了,哪个寺庙的堪布?在哪里画的?堪布的法名?背景是哪里?我的画像怎么在你家里?

“我喜欢你。为了喜欢,再告诉你一点,就真的不能再问了。画你的是我二姨。”

“姑娘你话多了,我不再问这类问题了。开始催眠,看样子你没有精神分裂症。”老叔不悦。他从来没被女人画过像。

“你不是一般的坏,你报复我。我绝没半句谎话。”姑娘的娇嗔加一丝委屈,差点让老叔卸下架子没了武装。

老叔在自己大腿内侧狠拧了一把,解释:“有这种病的人,在催眠时病情会恶化会诱发幻觉妄想。我控制不了。”

“算你正确。”

“不相信我,怎么给你催眠?”

“哦,是!对不起,我错了,再不会了。”

“催眠术是否成功,取决于我的修养和技术,也取决于你是否容易被催眠。你相信我才能进行,你相信,才能效果好。”

“我一切听你的,一切全交给你了。”

“听我的口令。闭上眼睛。”

老叔在沉思,老叔不知道从何开始,老叔不知从何下手。有上师告诉他:“法不孤起,必仗缘生。”老叔把一段上师的开示,缓慢地轻声沙哑地背诵:

身体平躺在最后一张床上,

口中呻吟着最后的几句话,

心里想着最后的往事回忆:

这场戏何时会发生在你身上呢?

姑娘的胸口起伏,似乎心潮澎湃。

“你诞生,烦恼跟你一起诞生。我们的拥有都不存在,唯一分享的是此时此刻。催眠,是要你把散乱的心带回家。上师纽舒堪布告诉我们:‘一切万物都是虚幻短暂的,有分别心的人如刀上甜蜜,以苦为乐。去吧,不用诋毁我们的坏习气,可以为我们的坏习气当几天奴隶。我们会掉入重复的窠臼,但每一次的跳出,是要有所改变的:

1.我走上街,

人行道上有一个深洞,

我掉了进去。

我迷失了……我绝望了。

这不是我的错。

2.我走上同一条街。

人行道上有一个深洞。

我假装没看到,

我还是掉了进去。

我不相信会掉进同样的地方。

但这不是我的错。

3.我走上同一条街。

人行道上有一个深洞。

我看到它在那儿,

但还是掉了进去……

这是一种习气。

我的眼睛张开着。

我知道我在哪儿。

这是我的错。

4.我走上同一条街,

人行道上有一个深洞,

我绕道而过。

5.我走上另一条街。”

老叔语调梦呓般的诵读,持续着。一种烧玉米的香味儿,在屋中游荡。

再说话的老叔,不是老叔了:“右手抬起45度。慢慢的。”

她慢慢抬起来。丹玛雅应该说是白种人,胳膊像玉一样。的的确确,人身殊胜。

“我把你的手背放上了一个红茶杯子,在往里加水。水是温和的,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已经倒满。”老叔说是说,双手按在大腿上,并没动。

丹玛雅的胳膊却开始微微下沉,真的好像被压上了什么。下沉着,下沉着,她努力支撑着,却还是在下沉。

“沉,就放在被子上,放松。一切思想和情绪来了就来,走了就走,不予理睬。更不予理睬,你当下是否处在一个合适正确的环境。不可动摇,交代给笃定。自然地安定下来,你的心安住在纯净的觉醒中。好姑娘,你的努力完美无缺,祥和到来。好,四周的空气也随你安顿下来,否则你的心会像蜡烛的火苗,摇曳闪烁。我和你一样以为,如果放下的话,就会一无所有。但你还是你,身体还是身体,没有什么损失。我替索甲仁波切告诉你:‘放下是通往真正自由的道路。’放下,就是把心从执著的牢狱中解放出来带回家。让心自在,让心融化。放松是什么?嗯……放松就像一把沙子倒在玻璃板上,每一粒都会安顿下来。大师们都来帮你,纽舒堪布说:‘在自然地大安详中休息吧!你精疲力竭的心。’保持自然轻松,从你习惯的焦虑自我中溜出,想象着焦虑像黄油,在太阳下溶化。焦躁过滤蒸发,散乱的不安,缴械投降,没了侵扰。”老叔的语言,像是丢了转的唱机声,慢条斯理。

老叔为自己欢呼,欢呼一个不懂催眠的人,还能持续。

“微微张开你的嘴,不出声地发出‘啊’,专注地用口来呼吸。不要让心,有任何的挂碍和负担。注意力放在呼气,呼气就是放下和解除。你的气,融入了无所不在的真理中。之后再吸气之前,你会发现以前的执著消失,有了一个自然的间隙。安住在这个间隙中,安住在这个开放的空间中。当你自然吸气时,不要刻意,要继续把心安住在那个打开的间隙里。不要说明,不要评论。散乱会摄回自身,成为一个整体。

“下面,不要再理会呼吸,让自己逐渐与呼吸结合为一体,像你正变成呼吸一般。慢慢地呼吸本身,呼吸者和呼吸的动作合而为一。有一种东西被剥离,对立和隔离者消失了。呼吸,是心灵的马车,驾车远行吧!我的孩子。焦虑的制造者,会被抛得远远。你接受了你的缺点,你开始尊敬你自己。

“你以为你和五个男生和一个老中医,实际上你只和一个男人。几个并不存在,就像一个和无数个海浪。况且海浪并不存在,它是风和水和月亮的行为,依存于一组不断在改变的条件。海浪不可能独立存在,就像没有你们女人,男人就成为虚设。你的思想是你的家人,不要与之较劲。家人可亲可爱,你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了知一切,一切皆空。了知这些,会唤醒我们温暖的幽默。

“至此,西藏的大圣者米拉日巴自然而来,告诉你我:‘见空性,发慈悲。’噢,你听懂了。松绑的肌肤,更加温润,更加鲜明。放弃执著,保管愿为,你本来就是圆满俱足。像金翅鸟的孩子,在蛋壳里羽毛已经丰满。蛋壳一破裂,就一飞冲天。不高深,这是平常的智慧。我们不耽于理论,想你平常事即可。藏族兄弟们说得好,理论就是衣服上的补丁,有一天会掉的。修行修什么?修的就是觉悟。”

老叔的话说得柔缓,字斟句酌。时不时,还停顿半刻。

“宁静如晴空般沉寂。心是一切经验之本,创造了你的欢乐也形成了你的苦恼。你往外看,离我们的心越来越远。改变一下方向呢?改变一下方向,结果截然不同。改变方向,就是向内看。藏文的‘佛教徒’,汉族人说就是‘内省的人’——从心性而非从外面去寻找。耽于向外求索,无法触及内心生命。你焦虑,不是心焦虑,是焦虑外在怎么看你。”

老叔算是智慧,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了。但他并没着急,而是信口开河。内容的关键词是温暖,昏暗,懈怠,柔和……几分钟后:“好,再把左手手心向下,抬起到45度。慢慢的。”

姑娘的胳膊伸起了几分钟后,老叔说:“好,就这样。时间长了你会觉得累,我帮你托起,再托起,再托起。”说着,老叔把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姑娘的手心。

丹玛雅的左手在一点点向上飘,像一根儿羽毛,一直飘到垂直。

“好,非常好,放下。休息休息,两手放在你高高的乳房上。”

丹玛雅渐入佳境。

老叔坚信,鼓励在什么时候都必要:“好姑娘。非常好。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下面再把你的两手十指交叉,扣放在肚脐上方的腹部。”

几分钟后。老叔用手指在她的手背,划了几下说道:“我已经把你的两手捆住了。”

如此熟练,老叔前世说不定真是一个催眠师。

“自责、背叛、侵略的混乱,疯狂的做爱,我们把它捆绑起来,押解到无边的虚空。放弃,无疑是对他人和自己的一种宽容。西藏上师说:‘睿智的宽容如同无边的虚空,温暖舒畅地包裹保护着你,仿佛是阳光的毛毯。’解除武装,放下伤害和被伤害心,我们的善心和仁慈才能放射出来。每个人如此,即可形成温暖,我们的真性才得以绽放。”

又几分钟过去,老叔说:“你太渴了,我给你一杯红茶。”

丹玛雅微微抬起脸,洁白细长的脖子皮下在蠕动,在吞咽,嘴唇翕合,双手却像粘连在一起,无法接水杯。

“我喂你喝水。喝吧!”

丹玛雅张开粉红的双唇。老叔像一个老练的催眠大师,节奏缓慢且平稳,包括声音,包括呼吸。

“人生最伤心的事,莫过于糟蹋我们的力量,违背我们的本质。好了,继续闭住双眼。我扶你坐起来,你的双手我已经解开了。站到地毯上,靠住我,两脚并拢,双手自然下垂。”

丹玛雅赤条条站在地毯上,台灯柔和的黄光,使她的肌肤如同秀润的羊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