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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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中篇小说 老叔的尼泊尔故事(曾 哲)(2)

玉儿:“爷爷是蓝布长衫黑坎肩,气宇轩昂;妈妈穿纱丽,围着一条洁白绸巾,美丽大方。奶奶衣着中规中矩卫藏装,氆氇长袍腰带,长裤和藏靴。不穿长袍时,衬衣外套无袖长衫,腰前围着横条彩花帮单。她50岁以后,爱穿胸前开襟氆氇长坎肩。双辫子盘在头顶,佩戴三叉银饰珠冠,耳坠绿珠。爸爸爱喝酒,我家有酒坊,经常一酿就是十几克青稞。爸爸还喜欢鼻烟。鼻烟不是尼泊尔特有。山南很多人家会种土烟,烟叶晒干,和榆树枝烧成的炭和在一起,磨成细末。鼻烟壶有牛角的,木质的,雕刻精细装饰精巧。我家还有木包银的。家里很多东西都是银质的:酥油灯座、神水碗——比澡盆还大、茶台茶盘、酒壶、酒碗,酒托盘。还有铜质的。经堂有一面大立柜,印象最深,有好多门,空间宽敞,和姐姐捉迷藏,总躲在里边。有一次姐姐和管家去了泽当,我在里边睡了一下午,把妈妈急坏了。一想到这些,我鼻孔四周就会缭绕缕缕迷香。说是在柜子中,不如说我被包裹在一种飘飘欲睡的味道里。那也是妈妈的味道。尤其在吃她的奶时,味道更浓。我爱抱着她的大乳房睡觉。妈妈的催眠曲,我从来没听完整过就睡着了。我家的林卡50亩,那里种植了我孩童时代很多时光。颇章房子四层,白土粉刷,高大平顶,泥石木结构。有厨房和仓库。一层佣人住,二层管家住,三层才是我们的居室,顶楼是经堂。屋檐飘荡着五色哈达,象征着蓝天、白云、绿水、红火、黄土。”

静默了一会儿玉儿又说:“其实什么房屋,都不如我们现在住的山洞。踏实。”

“自然的。在自然里生息。”老叔回应。

是的,他俩喜欢依靠在一起聊天。那是老叔从未体验过的生活。对出家人尤其对尼姑的想象,完全不是当下的样子。在土林,在河畔,在古格城堡上。不管在哪,反正俩人尽量选一个面前开阔的地方。看落日,看夕阳的半边脸被乌云挡住时,迸溅出辉煌灿烂微笑。俩人一坐,就坐到满天星斗,这才手拉着手,说着摩羯,说着北斗,回去睡觉。两人躺在朦胧的月光下,玉儿总会举起左手手臂,软和的手指张开,缓慢地扭动。如同念经功课,每晚一次,一次数十分钟。

老叔如在梦里。

一天天就这么过去。明明老叔很开心,却说:“日子就这么来了走,两人就这么醒了睡。”

玉儿:“我很喜欢贝珠仁波切的开示:‘记得老牛的榜样,它安于睡在谷仓里。你总得吃、睡、拉,……这些是不可避免的事……此外,其他就不干你的事了。’”

老叔:“就是,我也想起佛陀的一句话:我们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那么短暂。”

玉儿:“在尼泊尔寺庙里,有一位出色的上师,是许多上师的上师,大家尊他为智慧和慈悲的无尽藏。他有着高高的可以说是巨大的体魄,和蔼而庄严。集学者,诗人和神秘家于一身。他曾经闭关修行22年。他是顶果钦哲仁波切。他曾开示我们,存在的都在变,即便毛发和浮云。只有变是不变的,那就是佛。”

老叔:“你身上有一种果香,睡觉时更浓。绝不是你家或你妈妈身上的迷香味儿。”

玉儿:“你身上也有,只是你不知道。我们身上有许多东西,甚至一些潜能,自己是不清楚的。”

老叔:“什么时候能清楚?”

玉儿:“得有一个外界的触动。有了,一触即发。像一些藏传佛教的修行人,因死亡触发,周身虹光四射。”

老叔若有所思。

古格城堡的日子只有他俩。山内的通道不仅陡而且窄得不能错身。上去他背她,下去她背他。

这天,他俩走进了护法神殿。玉儿告诉老叔:“我们一直以为我们身外有一个神,其实那个神就是你自己。”说着她把他嘴角上的一块酥油,用小手指擦下来,抹在自己嘴里。

“破戒之人,受什么惩罚?”神殿墙上色彩强烈的壁画,让老叔迷惑又担心。

壁画的大部分内容,是密宗男女双修。下部分,淋漓尽致展现了地狱之苦,刑法惨不忍睹。而壁画的边饰,竟是一长排数十位赤裸的空行母。优雅妩媚,仪态大方。没有一个姿态雷同。

玉儿:“修路,修桥,修寺院院墙,而且终身镣铐。或脚镣或手铐,没有钥匙,直到数年,锈烂掉为止。”

老叔:“你会还俗吗?”

玉儿:“会!”

老叔:“结婚生子?”

玉儿:“不!忏悔。”

老叔:“念经忏悔?”

玉儿:“最好的忏悔是行动。假如我还俗,就去当一个背尸人。”

老叔:“那是男人的工作。”

玉儿:“我这么想,就能做。”

老叔:“有犯戒受惩的吗?”

玉儿:“泽当加萨拉康的扎巴格桑多吉,和贡萨桑顶寺尼姑强巴却尼相爱同居,再加上两人有亲属关系。洛基决定将两人一块用牛皮包裹,扔进河里。后来大喇嘛曲科沃格桑多杰和好多人求情,最后惩罚结果是,让他俩终生修造西扎的道路,一年只给10克青稞。”

老叔:“你不怕?”

玉儿:“我有佛,不怕!不怕就是安定,怕是不安定。怕是自己在怕,别人没怕。自己无主,就害怕。怕多了就生烦恼,心不安定就会没道心。”

“对!修行就是要召回我们本来面目,自然而然。”老叔凭着感觉,娓娓道来。

玉儿:“你的佛心佛性,在一点点呈现。我俩的欢喜,是我们在那一时刻的需要。不管他人怎么看,重要的是你怎么看?怎么看?向内看,改变看的方向,结果会截然不同。学会往内看,就不耽于求援,就会时时触动到我们的心,靠我们的心行事。莲花生大师说,‘不了解自己的心,是严重的错失’。‘错失’,太准确了。”

“我得到过广钦老和尚的开示。我理解,修道是为了解脱,达到身口意清静。”老叔拜读过广钦老和尚的开示录。

玉儿:“若过于着重色性触法,智慧开启缓慢。贪一个多一个,少一个,多一个解脱。”

“你是说我们贪?”老叔有点不爽。

“这在汉语叫吃心。我的神,莫急。急性就会无明,丹田也会无力。修行和做事一样,不能执著,执著即生烦恼。要修忍。”玉儿摸着老叔的头说。

老叔:“修忍?极正确,我忍得太不够。”

玉儿:“忍,是我们修行的根本。”

老叔:“噢。你的汉语很标准,很好。”

玉儿:“别这么严肃。好也笑笑,坏也笑笑。好坏是分别出来的,不要分别。修行就是要吃亏吃苦甚至不辨好歹,才能完善前行。”

老叔:“极好,精彩。不是严肃,是称赞。”

两人也喜欢在古格城堡上散步。目光穿过围墙的垛口,在远山凝滞。

玉儿:“你从那么偏僻的北京出来,一路千辛万苦,打工要饭做乞丐,大冬天也敢上昆仑。像苦行僧,这对你今后大有裨益。”

“我适应力还成,似乎什么都能将就。傻傻做,傻傻吃,多念佛。今儿是今儿,明儿是明儿,就会有坚固心有持心。”老叔有悟。

玉儿:“这就是修行。真好!修行不讲是非,不讲没影的事。”

老叔:“不说是非,说了就失败。”

玉儿:“对,太棒了你。要保持中道,不急不缓,细水长流。”

“念佛扫尘埃,莲花朵朵开。”老叔嬉笑着说。

玉儿:“修行要修无碍,野鹤无粮天地宽,飞到哪就停在哪。放下就是功夫,照顾好自己的心,不管外面的境界。”

“心慈悲心,行菩萨行。自己所觉,自己所主。”老叔被开示得言语精道。

玉儿:“你就这么走下去?”

老叔:“是,没目的。”

玉儿:“你的确是一个苦行者。苦行是历代祖师,普贤、观音、文殊、地藏等大菩萨的行愿。修苦行是修心,是洗脑子,换种子,开智慧。”

老叔:“我离睿智太远。”

玉儿:“知道这个远,就离睿智近了。”

老叔:“好明白。”

玉儿:“所谓的身体,实际就是一个臭皮囊,是借我们住的地方,像旅店。两个臭皮囊的行为,是为了走过臭皮囊到达欢喜。欢喜是为了心。别重视,重视会无度。空,就是看破。”

老叔:“广钦老和尚开示:‘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过去心不可得。’”

玉儿:“这是要修的。做事既然是为自己,绝不哀怨。我们的目标是了生死。错了就忏悔,忏悔就是戒。”

老叔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嬉笑:“我用爱和情进入了你的身体,为了自己的光彩愉悦。我是坏人,诱惑你破了戒。一番云雨,雷风震吼。我满足舒畅,你却犯了错,还要忏悔。我的确是坏人。”

玉儿:“不怕坏人,坏人是我们的指路明灯,不跟你客气。格萨尔王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叔父洛东就想尽一切办法要杀害他。但每次都让格萨尔王化险为夷。西藏的谚语:洛东的邪恶诡诈,方显出格萨尔王的伟大。更何况,你是另一种坏人。寂天菩萨说:‘这个世界上不管有什么样的喜悦,完全来自希望别人快乐;这个世界上不管有什么样的痛苦,完全来自希望自己快乐。’”

老叔:“玉儿啊,你这是在超度我呀。”

“广种福田。对一切众生保持慈悲心。我根不净,所以要终其一切修下去。”玉儿的心像南方的白茶,被滚开的一个北方汉子的雪山融水冲泡。

“啊?这话听着疙瘩。”老叔想起四川地区的一句话:爱情是一个安逸巴适的陷阱。这让他的心灵,水土流失。一个女人只为一个男人献身,这不是老叔一个人的观念。而玉儿要,广种福田。

玉儿微笑:“明白你此时的心境。弘法利生,就是要牺牲自己。你我一样。佛陀说:‘生命就像电光石火般短暂’,人慈悲为本,方便为用,大悲是体,一切从慈悲中来。愿意为你做一切,愿意为你牺牲。不付诸行动,就不是真正的慈悲。”

老叔:“别说不吉话,牺牲意味着死亡。”

玉儿:“死亡,可以启发我们。‘死亡是真理的时刻’或‘死亡是面对面接触自己的时刻’。”

一阵静默。老叔在琢磨玉儿的话。

玉儿:“死亡前的最后念头和情绪,对我们的立即未来,会产生极端强有力的决定性影响。所以我们不庆祝上师的生日,而是他们的圆寂——最终觉悟的时刻。中阴教法告诉你我:心在某些时刻比平常来得自由,在某些时刻比平常来得给力,在某些时刻会有很强大的业力可以转化和改变。而最高潮,是在死亡的时刻。因为当时肉体被抛弃了,我们超凡解脱的机会来了。即便已得最高证悟的上师,也是在圆寂时才有终极摆脱。”

老叔:“终极摆脱,很有色彩,红彤彤而吉祥沉静,这是对生命的加持。”

玉儿:“我的身体里有你,是因为你溶化了我。所以和你交流的时候,也是在固持自己。为什么红色的雪山都出现在黄昏?度过漫漫黑夜,才会来一个清醒,大彻大悟的清醒。但雪山的红不是因为落日,是落日因为雪山。”

老叔在内心赞叹,摇着头:“人的修行,能修到这份上,不得了。”

玉儿:“高僧能修到画鸟儿会飞;画太阳,能晒谷子。别对我笑,是真的。”

老叔:“神,确实神。‘你们祈求就给,寻找就寻见,叩门就为你们开。因为,凡祈求的就获得,凡寻找的就碰见,凡叩门的就敞开。’”

“哪个上师说的?”玉儿问。

老叔:“基督。”

玉儿:“我不了解基督,他一定是个上师。如果你能在身体和环境之中创造祥和的条件,禅定和体悟自然生起。”

老叔:“给我讲解讲解中阴。”

“噢,你越来越觉悟,心不造作,自然喜悦。你天生就该出家。”

老叔:“我理解的中阴,就是死亡。”

玉儿:“不准确。中阴在藏文里称为Bando,是指生命的‘一个情境的完成’和‘另一个情境的开始’两者之间的‘过渡’或‘间隔’。琢磨琢磨很有意思。Bando,因《中阴闻教得度》一书,风靡世界。”

“我要看这本书。”老叔说。

玉儿:“读经典,是寄托。经典不是书,是路。茫然烦恼是无明,经典会在你脚下展开一条路。”

玉儿又说:“宇宙间是有某种最高的正义或善。我们一直想挖掘和释放的,便是那种善。每当行善时,我们就是靠近它;每当作恶时,我们就是在隐藏抑制它。当我们无法把它表现在生活和行动上时,就会感到痛苦和挫败。”

老叔:“是,我多少有挫败感。十几年你就修到如此,不得了。”

玉儿:“没有不得了,我7岁读书的那一年,就有师傅了。哲蚌寺的。”

老叔:“7岁?”

玉儿:“按你们汉族说法是6岁。”

这次对话,在一个山丘上。夕阳的红,有节奏地渲染而来,一直染红他俩,染红了整个土林和他俩背后的天。

翌日傍晚,玉儿给老叔烧好酥油茶后,拿出一个羊皮包。说是两个月前,病逝在喜马拉雅山下一个汉人的遗物,让老叔替她保管。他人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交给他的同胞,再恰当不过了。

包里两样东西:一部汉梵文间杂的书稿,再就是库尔喀弯刀。这里边应该有很丰富的故事,但玉儿,不想讲。

老叔没心情细看,收在背囊里,就跟着玉儿沿着郎钦藏布河岸,搬捡了大半天的石块。直到黄昏,在河东岸红色的山坡上,为先逝的这位兄弟,堆起一座石头的金字塔。把对生命的祈福和对死亡的敬畏,堆砌在里面。

坐在河岸上,老叔感到玉儿的气息平缓。俩人都抱着胸,相互对视良久。之后又不约而同,一起凝望河面上的冰凌子,向西飘去。

老叔无语。

“不要憋着,心里会憋出雪豹来。”玉儿说。

什么都做了,什么又都没做。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告别。

分手是一件靠不住的事情,像靠不住的夕阳,第二天她又来了。靠不住的事情怕时间,一次又一次,只能分手。她向南,翻越喜马拉雅;他向东,沿着雅鲁藏布。

马卡卢酒店虽然坐落在加德满都市中心,但小得很不打眼。临街的大门,像一个首饰店的门脸,但是一个有着尼泊尔风格的老酒店,与《加德满都邮报》毗邻。住在这里,老叔很惬意。午觉后,二楼临窗望下去,总有几个老妇人在街边卖烧玉米。一个破旧的洗脸盆里,半下木炭。烧好的玉米搁在盆沿,三个尼币可以吃上两个。香气和木炭,成为老叔房间里后半天的色彩和味道。

加德满都街上的店铺早晨九点才开门。政府机关上班是十点。周六是尼泊尔的公假日,所有的政府办公楼、银行、商店全部关门。

尼泊尔王国在喜马拉雅山南,地域,大体是个长方形,东西长、南北狭窄。

加德满都,淳淳古朴,风貌也特别。位置在谷地,在巴格马提和毗奴两河的汇合处。印度教、佛教庙宇、佛龛,到处都是。神像与居民住所相伴,寺院与店铺为邻。还有金碧辉煌的古代王宫,当然也有现代化的宾馆商厦。

街道两边满目琳琅,这里想表达的琳琅是凌乱,不规范。来来往往的人们衣着鲜异,尤其女人五彩缤纷的“纱丽”,更是美艳。外国的游人并不是太多,老叔这副模样就比较扎眼。时不时还能见到几头大象慢慢悠悠,从街上走过。车子和行人,都得谦让等着。大象在这里的历史久远,据说有上万年。老叔眼下的公路,说不定当时就是一条清澈的小河。

老叔独自在逛街,在加德满都的主街道往西走。因为等待尼泊尔电台的翻译,日子百无聊赖,就用一次次的逛街打发。

要过马路时,他感受到与昨天不一样的目光,目光中有一种似要搭讪的亲切。过了马路,老叔站住,尾随的姑娘也站住。老叔毫没犹豫先开口:“拉玛斯待!看你面熟?我们见过面吧!”这样说是伎俩。从姑娘藏汉混搭的衣着看,老叔认为可以得逞。

“拉玛斯待!”姑娘也用尼泊尔语问好后笑答:“没见过。”

多日和人不通语言的老叔看她会汉语,欢喜之极,本想再多聊几句,又觉得不合适。说了抱歉,就折回头往马卡路酒店走。

姑娘一直跟着。

到了酒店门口,老叔站住。

姑娘问:“你住在这里?”

“是啊!你有什么事吗?”

“你会催眠术。”

老叔矜持着,其实老叔心里笑翻了心肝。“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一点不懂催眠。”

“你懂,你说你不懂是你不知道你懂。”

知之为不知,是自己出啥问题了?老叔得意:“即便如此,你一定不是只为告诉我会催眠术而来的吧!?”

“我要你为我催眠。”

天啊,这么一个貌美气质优雅的姑娘,连个“请”字都不会说。老叔这么想着,也分析着这姑娘是个什么坯子。没了这个“请”字,说明姑娘的目的不是要催眠。那种女子,老叔碰到过,有经验。

“为什么要给你催眠?”

“我有病。”

“我说的是我凭什么给你催眠?”

“你有能力,就要帮助。”

老叔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你什么病?”

“你只管给我催眠就是了。”

要求帮助还如此蛮横。

姑娘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