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山双手插在兜里,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看着橱窗里人们的欢声笑语,心底无比凄凉、寂寞,天大地大却没有一处能使他放声大哭一场的地方。
夜色浓浓,周小山想去看看邱建鹏。邱建鹏读初二的时候,他周围好多人去广东打工,去的人回来时,穿得花花绿绿,有点衣锦还乡的感觉。九十年代,广东是中国年轻人向往的天堂,广东成为一种潮流。村里好多人把正在读书的孩子送去广东打工,有些读书的孩子,看见从小一起的玩得伙伴去了神圣的地方“广东”。他们开始逃课,悄悄收拾了简单的东西,和伙伴约好上路。父母发现后,执拗不过他们,只好重新为孩子收拾东西,拿出压箱底的钱给他们带上,留着泪送他们踏上异域他乡。那时课堂上的人越来越少,从广东招工的工头越来越多。邱建鹏忍不住,也放下课本,孔雀东南飞。他约周小山一起去广东打拼天下,周小山那时候天天抱着课本啃,正得到老师的欣赏,哪里肯去。而比周小山大二岁的姐姐也抛弃书包,奔扑向广东,一个叫东莞的地方,这只美丽的孔雀把美丽的青春献给了东莞。
邱建鹏在广东呆了三年,他的工资从最初每月1200元上涨到了2000元,这个收入在当时算是很高,最少在他们家乡那个范围内是最多的。邱建鹏风光过,最少在他们村,第二年回来的时候他送了周小山一个BB机。那时从广东打工回家乡的人,腰里都明晃晃挂着个方方的BB机。村里男女老少围过来,眼里带着惊恐,好奇,又包含热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头碰一下BB挤,BB机忽然吱吱响起,震动不断,伸出手的人被吓的脸色苍白。被围观的人,骄傲而自豪,心里嘲笑着他们没见过世面,然后向大家耐心地讲解:这叫BB机,也叫传呼机,别人可以打电话到传呼台,传呼台会给你BB机上发送消息提醒你,谁谁有事找你,让你给他回个电话,围观的人,听的如痴如醉,似乎这个神奇的小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随着西部发展,人们对广东的新鲜已经过去,课堂上的学生不再流失,那点工资已经算不上什么。人们的思路活跃起来。
邱建鹏在广东呆过四个工厂,不是电子产品就是皮具,挣的那点钱也如广东的发展,快速的花了出去。最终,也没捞到什么,还赔上一个手指头。他刻骨铭心地记得是车间的机器把他的手指头切去的,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从广东回到村里,昔日的风采已逝,村里人也不再来围观,人们忙忙碌碌到处抓钱。与邱建鹏命运一样的人不在少数,去广东的女人,回到家乡,在县城找个工作混日子,过一两年找个婆家,嫁人,生孩子,养孩子……再也看不到她们在广东那几年打工的风采与美丽。男人,回到家乡,开货车的,修摩托的,剪发的,挖煤的,做小本生意的等等他们渗透到社会底层的各个领域,终日为生活奔波。然后娶个女人,下半辈子又为孩子劳碌。
他们这批人把人一生最美好的时光献给了广东,几年之后,他们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出发的地方,从此为孩子活,直到有一天走到人生的尽头。他们在世界的一隅经历风吹日晒,然后消失,即使一撮土也没留下。
邱建鹏回到村子,有人给他介绍去当保安,他谢绝了。那时整个内地到处在盖大楼,所以他独身一人飘荡在全国各建筑工地。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在他的观念中,靠力气吃饭在哪里都不丢人。他有个习惯,出了工地,衣服干干净净,更不看出是农民工。走在繁华的大街上看着那高高的大厦,自豪之情油然而生。社会给了他们一个与时俱进的称号“新生代的农民工”,他长时间过惯了农民工的生活,难免浑身上下有这种被人瞧不起的气质。当他走在热闹的市区,那些城市人用异样的眼光斜视着他,心里似乎说,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那意思明显就是说你应该一辈子呆在尘土飞扬的工地,荒郊野外。邱建鹏坐地铁时,看到他的同类,随身的蛇皮袋,编织袋,帆布袋占满了一节车厢。他们衣服沾满了灰尘与泥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或许是自卑,或许是怕行李丢了,总之他们没有坐在座位了,而是蹲在了地上。城市的男男女女,急匆匆上了地铁,看到这些蹲在地上,脏兮兮的公民工,眼神里满是鄙夷与嫌弃,时不时还训斥他们两句。而他们眼里露出的是胆怯、害羞、躲闪与委屈。当这里这些地铁站一片荒草时,是谁一撮土,一撮土填平了这里?是搬动着钢筋走在轨道上?是谁日夜不停地打通地下通道?是谁一砖一砖铺平了皮鞋踏上去噔噔作响的地面?然而城市一天天现代化,国际化,他们却被排挤出这个流汗流血的地方。
邱建鹏和周小山呆在一起,邱建鹏总是要戏弄一下周小山,他说他最瞧不起大学生,他们太矫情,太小气。周小山这会肯定要反驳:你不要把粗俗当豪气行不?
周小山想给邱建鹏一个惊喜,因此没有打电话告知他,坐车直接去了邱建鹏所住的地下室。地下室的入口是从楼房旁边的平地上开了一个鸟窝一样大的口,盖了个小棚子算是遮挡。周小山第一次看见这个鸟窝一样的口,觉得里面应该不是很大,下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里面的世界别有洞天,令他口目皆瞠。他绝对相信人类能创造奇迹,这样浩大的工程比得上金字塔,万里长城。地下室一条宽宽的长廊,一间一间的房屋紧挨。有公用厕所,有公用洗澡间,有网线,唯一的缺憾是手机没有信号。房东还算勤快,地面倒干干净净,但还是有一股腥味和霉味。房租算不上便宜,好多人想,地下室最起码有个独立空间,便忍受了没有太阳的缺憾,住了下来。就是这样的地下室,地段好的,有钱未必能租到。
他以前经常来这里,门口的大爷已认得他。
“喂,小伙子,你是不是来找小邱的?”
“大爷,是啊。”
“小伙子,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守门大爷向他招手。
“大爷,什么事?”周小山走进去问。
“小伙子,你还不知道,半个月前,你那位朋友就出事了。”
“啊!”周小山惊叫一声。
“年青人,你没事?”守门大爷仔细端详着周小山。
“大爷,我没事,你说我朋友半月前出什么事了?”
“噢,他死了。”老大爷说的很直接。
“死了!怎么死的?”
“上周,家人来办理后事,好像是在工地上干活,被脚手架砸死的。”老人又压低声音说:“据说新闻压着没报。”
周小山倒显得平静地很:“他的房子现在还保留着吗?”
“没有,早早就收拾干净,到现在房子还没租出去。”
“大爷,我能看看他以前的屋子吗?”
老大爷叹口气,披上大衣,拿了一大堆钥匙:“你跟我来。”
周小山跟在老大爷身后,阴冷的空气让周小山浑身鸡皮疙瘩。
周小山巡视着这个十几平米的熟悉空间,人去楼空,萧索油然而生。他以前经常来这里,俩人躺在床上,天南地北无话不谈。他久久呆立在那里,悲伤,难过,遗憾……没有一种词语能描述他的心情。
外面悄悄飘起了雪花,周小山夜游在街道,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妈,我是小山。”
“哦,小山,最近工作还忙吗?工资有没有涨啊?在哪里吃饭?……”
周小山已经习惯了母亲连珠炮似的问题。
“妈,我一切都好,你别担心。我爸呢?”
“你说啥?”母亲听力有点不好。
“我爸呢?”周小山放大声音。
“哦,你爸串门去了。”
“你和爸身体好吗?”
“身体,我们身体硬朗着呢。”
电话又传出母亲的声音:“小山,你去年过年没回家,今年回不回来?”
“妈!”周小山带着哭腔。
“小山,我娃你咋了?”
周小山摸了一下眼泪:“妈,我今年过年回家。”
“好,好,我和你爸等着你。妈给你做年糕,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恩,妈。我问你个事,咱村的建鹏出事了你知道吗?”
“你说建鹏,知道,他们父母真可怜,就这么一个孩子,哎!”母亲在电话那边叹着气。
“骨灰盒已经拿回来了。”母亲又说。
“那有没有赔偿?”周小山问。
“开始,只回来个骨灰盒,他父母到到建筑队闹了几会,才赔了人命价。”
“哦”
“可怜啊,好好的孩子一下子就没了。”母亲又似乎想到什么继续说:“外面车那么多,我在电视新闻看到天天出事,你可要注意安全。”
“妈,好的。你和我爸也要保重身体。对了,我爸回来,你告诉他,我来过电话,过的很好。”
周小山挂了电话,双手搓着,口吐白气。他忽然做了个重大的决定,一个关于梦想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