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眉上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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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二人是在千泪泉相遇的。

龟兹近日内战加剧,百姓仓皇逃离,龟兹外的官道上多出许多流民。人多口杂,为避人耳目,云岫和郁凉州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条僻静的小道。

小道上植被不多,黄沙漫天,唯一的水源地便是距离主城三十里远的小绿洲千泪泉。

水流从九十九个洞窟中齐齐飞出,最后在空中汇集成小瀑布,沿着石壁顺流而下,击打在岩石上,发出铿锵有力的撞击声。

云岫和郁凉州分别在瀑布的两端低头喝水,因瀑布的阻隔和流水声,彼此都没有发现对方。

周围黄沙漫漫,极为干旱,千泪泉的小瀑布也并不是源源不断。

几乎是每日正午,太阳升到最高最大之处时,千泪泉的瀑布都会因太阳的曝晒而出现断流。水流时大时小,偶尔也会有瀑布中间因缺水而出现各种形状空洞的现象,这也可以算是千泪泉的一小奇观。

二人前来喝水之时,日头恰巧升至最高处。

待二人将各自的水壶中装满水,瀑布的流水声已逐渐转小,绿洲处鸟儿的吟唱慢慢清晰。微风浮动,将瀑布中心吹出一个椭圆形的大缺口来,缺口两边仍有涓涓细流源源不断。

心有灵犀般,云岫和郁凉州缓缓抬头、起身,一刹那,四目相对,彼此的眼中都出现了对方的身影。

郁凉州卸了戎装,披着薄裘衣,裘衣里面,是上次和云岫一同观赏日出时穿的那件水蓝色常服。春风飒飒,郁凉州站在云岫的对面,长身玉立,墨发衣袂翻飞,身后日光汇聚,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闪得人睁不开眼。

云岫早就听闻千泪泉神奇,还以为是什么幻象,于是喃喃自语出声:“难不成这瀑布是何明镜,能照出人心中的念想?我好像在哪个话本子上看到过,还有人能镜中取物什么的。要是这瀑布像话本子上说得那么神奇,那我脑子里想想钱,再把钱取出来,我们楼兰岂不是发财了?”

郁凉州静静立在瀑布一侧,见云岫一张小脸上生动的表情变化个没完,也不知她此刻心下正在想什么,竟如此高兴,郁凉州好像也被她感染得愉快起来。

云岫走后的这两个月零十七日间,郁凉州很少有什么情绪起伏。他忙于军事,整日整日没完没了的军事会议,对于龟兹的内战和边疆骚动,各方势力都基于自己的利益对此事进行衡量、判断。而郁凉州作为此次出征的主帅,必须在众说纷纭中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抉择。

郁凉州很忙、很累,每每会议或练兵结束都已至深夜,他在月色下路过云岫曾住过的,如今漆黑一片的院子时,总是莫名觉得孤单。

因为凉小粥跟郁凉州相处的日子更长,又考虑到从敦煌到楼兰路途遥远、干旱,云岫离开时,并没有带走凉小粥。

想起云岫时,郁凉州就把凉小粥放在膝上、搂在怀里,听它发出餍足的咕噜声。可每每看着凉小粥,他又会莫名想起他将它送给云岫时,云岫那双泛着惊喜光芒的火红眼眸。

如此循环往复,郁凉州似乎一直饱受着思念的煎熬。

直至……云岫又站在他的面前。

他望着她,见她乐颠乐颠地拎起裙摆,踮着脚尖淌过小溪,来到瀑布跟前,白嫩的小手从瀑布中间伸过手来,似乎是想拽他过去。

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察地弧度,郁凉州微微抬手,一把将正费力伸手的云岫扯入怀中,声音缓缓、一字一顿:“小岫,我很想你。”

云岫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得发蒙,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紧贴在郁凉州的胸膛,感受到对方胸膛里心脏强有力的跳动,难以置信地抬头:“郁……郁凉州?”

“嗯,是我。”

好听的男声在头顶响起,感受到郁凉州呼出的热气,云岫十分没出息地心跳漏了半拍。

说好不再动心的,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

云岫在心里默叹了口气,挣脱郁凉州的怀抱:“没想到几个月不见,你表达好友相见的方式就变得这么特别。”整理了下衣襟,挤出一个十分恭维的笑脸,“这里是龟兹境内,你会出现在这里,想必是有要事在身,那我就先走一步,不打扰了哈。”

“刚见面就急着走?”

郁凉州拉住转身欲走的云岫,心下还因她方才对二人好友关系的定义而感到不悦,面上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此次来龟兹,我确有要事,不过还需要你的帮忙。”

“什么忙?”

郁凉州微微停顿:“隔墙有耳,稍后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与你细说。”随即转移话题,伸手指了指眼千泪泉,问,“方才喝水了吗?”

相传,龟兹曾有过一位非常美丽的公主,公主外出游玩,意外遇见正在努力凿石窟的石匠,二人一见钟情。

二人明知彼此身份悬殊,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却仍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对方。公主被石匠的聪明努力所吸引,石匠为公主的美丽善良折服,二人私定终身。

龟兹王知晓此事后,十分生气,下令公主不许与石匠往来。公主为此绝食抗议,夜夜以泪洗面,日渐憔悴。龟兹王心疼公主,又不愿公主嫁给石匠,便找来他的谋士,请谋士出一个对策,打消公主非石匠不嫁的念头。

谋士给龟兹王出了个点子,要他答应石匠迎娶公主,前提是石匠要在那峭壁之上,凿满一千个石窟。公主与石匠听了非常高兴,虽说凿一千个石窟可能要费尽半生,但二人成婚的愿望,终是有了实现的可能。

于是石匠当夜便带上工具,出发去了那峭壁之上。公主在皇宫里等着石匠归来,日复一日。可她都等到发间有了银丝,石匠也没有回来。

公主偷溜出宫,冲破艰难险阻,终于到达了峭壁。可她见到的,却是九百九十九座石窟与石匠的尸体。石匠已去世多日,尸身腐化,手中却仍紧握着凿挖石窟的锤子。

公主伤心欲绝,当即决定殉情,抱着石匠的尸体从绝壁上跳了下去。

公主殉情之举,打动了飞禽走兽,它们盘踞在公主与石匠尸身周围,一声接一声的悲鸣,天地日月也为之落泪。泪聚成柱,从石窟间喷洒而出,形成了一汪泉水,后人称之为“千泪泉”。

世人皆说,能同饮一碗千泪泉水的男女,今生注定结为爱侣。

这个传说是季衡初到敦煌时讲给众人听的,那时季衡还希望郁凉州能带她来龟兹游玩,顺便同饮千泪泉水。

时光兜兜转转,千泪泉泉水断断续续流淌,那时云岫还笑季衡幼稚可笑,却没想到阴差阳错下,自己竟变成了那个和郁凉州同饮泉水的人。

而且,此时此刻,云岫打心底里希望千泪泉的传说是真的。

从敦煌出来时,云岫就知道郁凉州要准备出征,却没想到他来的是龟兹,更没想到,他竟然是单枪匹马地出战。

“算不上出战。”郁凉州玩弄着手边的狗尾巴草:“龟兹内战愈发严重,虽受匈奴控制,但也不是没有希望劝降。”

西域三十六国,说是国家,却大多是人口几千的小国,可用的国土面积不过如大汉一座城池大小。诸国之间虽各自怀揣野心,不断地像大汉或者匈奴靠拢,明面上却是一派和气,相互倚仗生存的关系。

大漠贫瘠,适合人们生产劳作的土地着实不多,占了不同土地的人们只好以易物的形式集齐自己所需,丝绸之路开通后,受大汉影响,诸国间也盛行起了货币交易。

而大家主要的交易物品中,耕作用的铁锹、犁爬是必选。放眼三十六国,只有龟兹一国盛产铁器,故而,楼兰没落以后,龟兹首当其冲成了三十六国的大哥。

经过多年的发展,现如今的龟兹已有户六千九百七十,口八万一千三百一十七,胜兵二万一千七十六人。

如果不是长年内战,兵力有所锐减,龟兹便是完全不必依附匈奴的强大存在,毕竟他们只是胜兵的人数,就超过了楼兰的总人口数。

只可惜,龟兹因为信仰的问题,整个国家分裂成了阴栅和阳栅两派。阴栅以尤利多为首,信奉巫蛊邪术,主张亲匈,用武力外扩疆土。阳栅则以白霸为首,信奉佛教,主张亲汉保护疆土,不做对外扩张。

两派主张相悖,一直互相看不顺眼,原来的君主身毒笃信巫蛊,导致整个龟兹阴盛阳衰,阳栅一度被打压得濒临散伙。

后来新的君主建即位,倒是对巫蛊之事不是特别感兴趣,反而有些重用阳栅的意思,两年下来,阳栅竟也发展得能同阴栅势均力敌。

众人皆道建是龟兹建国以来最聪明的君主,懂得利用两派的势力相互制衡,虽然目前龟兹仍处于依附匈奴的状态,但其也凭借匈奴的滋养愈发强壮起来。

云岫曾听到云止和修达聊天,二人皆看好建,认为龟兹在建的带领下,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能震慑汉、匈两国的第三强国。

可就在三个月前,继任才两年的君王建突然重病加身,卧床三日后便昏迷不醒。临昏迷前,建下了最后一道旨意:将兵队在边境集结,又将号令胜兵的火符一分为二,一半作为阳火符交由阳栅保管,另一半作为阴火符交由阴栅保管。在无外敌入侵的条件下,火符必须合为一体方能号令胜兵。

就因为这一道旨意,龟兹上下现在无一人可用兵,阴、阳两栅也因此进入了僵持阶段,百姓知晓大战一触即发,纷纷逃离。

“可是我听闻这两派在龟兹发展这么多年,信徒的数量十分可观,几乎占据了龟兹总人口的七成,甚至胜兵里也有不少人是两派的信徒。”云岫眉头深皱,“即使两派不用胜兵,只是信徒也可以开战了。”

“阳栅主张和平,信徒大多是妇孺老幼。”

“那如此一来,阴栅岂不是会不战而胜?”

云岫眉头紧锁,回忆起从楼兰一路过来的见闻,那些自龟兹逃出来的难民,倒是真的以老幼妇孺居多,且各个愁眉不展。当时她还以为是国内的壮年男子都被征了兵,老弱病残离家远行才会面容惨淡,如今想想……

“阴栅的尤利多到底什么来头,竟能使亲人刀剑相向?”云岫问。

郁凉州目光深远:“有时候,人的信仰比刀剑更可怕。”

“那建下这道旨意,不就是想让阳栅死?”云岫琢磨不透,“既然如此,他当初又为何扶持阳栅壮大?”

“不。”郁凉州斩钉截铁,“他是想阳栅活,阴栅死。”

“作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