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眉上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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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季衡由秋雅扶着回房休息,身后传来动听的琴音。

她转头回看,只见郁凉州一身水蓝色华服盘坐在台上,随手弹奏着面前有些残旧的筝。他一头如风般飘逸的黑发随风飘荡,一双睿智的黑眸里深沉不可见底。他堪堪坐在台上,面对台下一众将信将疑看热闹的众人,当真是从容不迫英姿勃勃。

是了,这就是季衡喜欢郁凉州的原因。当全世界都背弃她、嘲笑她,郁凉州总是会不顾众人眼光站出来,将她护在背后,虽然她知道,郁凉州实际上维护的,是大汉的尊严,但她也不免心动。

云岫的脸隐在黑暗里,她给季衡下了毒,故意让季衡今日当众出糗,以报季衡的毒害之仇。可是为什么,她的恶作剧明明成功了,她的心却这么痛?

琴声声声入耳,击打在云岫的心上,她从来没想过,郁凉州竟是这般维护季衡,即使他明知是季衡有错在先。他身为镇边将领,不仅维护了季衡,竟然还为了挽回季衡的颜面,当众弹奏起了古筝。

云岫心里知道,郁凉州和季衡是一国的,郁凉州今日维护的,是大汉的尊严。一个楼兰,一个大汉,这或许就是她和郁凉州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不管时空变幻、岁月变迁,郁凉州和季衡永远是一国的,而云岫于他们二人来说,始终是一个异国公主。虽然此刻能心平气和地相处,但是有朝一日如果大汉需要,他们很快便会同仇敌忾地灭了楼兰。

十六岁的少女,本是花儿一样的年纪,要么待字闺中整日捕捕蝴蝶、做做女工,要么已经准备嫁做人妇,幻想着之后的幸福生活。

这个年纪的少女,很少有像云岫这般思虑太重的。云岫早慧,看得透世间风云变幻,也看得清人情冷暖。意识到自己与郁凉州之间那不可逾越的鸿沟,云岫以为自己会洒脱放手。可一想到郁凉州对季衡的细心守护,她便如被无数只指甲抓挠一般,一颗自认铁打不穿的心,瞬间千疮百孔。

云岫平日里与楼兰百姓喝酒吃肉,可谓海量,很少有喝醉的时候。可今日,或许是夜色太美,郁凉州的琴声太动听,云岫竟一坛接一坛的烈酒猛灌个不停,阿望眼见劝说无用,便也舍命陪公主,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待宴席结束,郁凉州在角落里找到他们时,二人早已烂醉如泥,瘫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郁凉州站在二人面前良久,终是悠悠叹了口气,一把抱起熟睡的云岫,喃喃道:“看来我还是没办法生你的气。”

云岫揉着宿醉的太阳穴醒来时,睁眼便看见郁凉州坐在她榻前的茶桌旁。二郎腿翘得优雅,食指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沿。

“醒了?”郁凉州问。

“嗯。”云岫晃了晃脑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拿解药。”郁凉州站起身,掌心摊开放在云岫眼前:“季衡一个晚上寻死了七次,你别再闹了,解药交出来罢。”

“什么解药?”

见云岫装糊涂,郁凉州一把扯过云岫的右手,将她右手的指甲放在二人眼前:“如果我没记错,你这次回来,指甲在阳光下是红色的,现在怎么变成了白色?”

许是郁凉州扯得大力了一些,云岫皱了皱眉头,答:“哦,那个啊,你不知道我们女孩子会用蔻丹染指甲的吗?时间长了,蔻丹便自己褪色了。”

“两只手一起染的?”

“嗯,一起染的。”

闻言,郁凉州又抓起云岫另一只手,一字一顿问:“那这只手的蔻丹怎么没褪色?”

“哦,这只是后染的。”

“你刚刚不是说一起染的?”

“时间太久,我记错了……”

“小岫!”郁凉州突然大声喊云岫,给云岫吓得瑟缩了一下,她还以为他要揍她,心里扑通扑通乱跳,面上却梗着脖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是啊,毒是我下的,我没有解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楼兰公主毒害大汉公主,这事可大可小!”

“是她毒害我在先。”

“中毒的是阿望,你没有证据。”

“你们也没有证据……”

“是吗?”闻言,郁凉州挑了挑好看的眉毛,执着云岫的左手在二人眼前晃了晃:“那这是什么?右手的指甲里毒药,左手的指甲里是解药,这可是你告诉我的。”见云岫不再顶嘴,郁凉州舒了口气,劝道,“小岫,季衡中毒之事大家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在我爹他们上门之前,我希望你能主动交出解药,这样我才能想办法,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解药是在我的指甲里。”云岫面无表情:“只是我这解药放得太深,早已深入到我指甲的里层,你若是想拿到解药,唯一的办法……”云岫的眼睛里闪烁着郁凉州看不懂的光芒,她将自己的指甲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故作轻松地说,“唯一的办法,便是把它们都拔掉,研成粉末,让季衡冲水服下。”

见郁凉州面有震惊之色,云岫挑衅般地又问:“怎么样,郁凉州,你要不要现在就拔下我的指甲,给你的季衡解毒?”

门外突然传来喧哗之声,郁凉州刚闪身至屏风后,云岫便见傅恺之带着一群士兵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逼问云岫:“云岫公主,有人说昨日看见你悄悄出入了季衡公主的闺房,在公主的胭脂里加了东西,对于此指控,你作何解释?”

“傅将军,我好歹是楼兰的公主,是你们将军府的上宾。如今你带着一群男人闯入我一个姑娘家的闺房,又是何用意?”

“你……”傅恺之被云岫噎得答不上话,只能对属下挥挥手:“都下去,都下去!”待属下都退出房门后,傅恺之没好气地问,“这下可以了罢?”

云岫仰着下巴,骄傲地仔细端详自己的指甲,看也不看傅恺之,道:“你也出去。”

“你!”

“公主的肌肤我最清楚,她春日里连花草都碰不得,那些无知的婢女竟胆敢拿着花粉做成的胭脂给公主涂抹,若不是我在胭脂里加了料,恐怕公主现下的脸,不只是流脓那么简单。”

“那你既然知道公主碰不得那胭脂,为何不阻止公主上妆?”

“哦?”云岫斜眼挑眉看了看傅恺之:“让季衡不施粉黛地去见那些宾客,你觉得她肯吗?”云岫的表情突然变得严厉:“傅将军,我说过这是我的闺房,我现在要洗漱更衣,如果你再不出去,别怪我让你们公主的脸溃烂得更加严重!”

“你一个小小的楼兰公主,竟然敢威胁我?”

“傅将军,我再说最后一次,带着你的手下,马上消失在我的院子!”

待傅恺之怒气冲冲地出了云岫的院落,郁凉州方从屏风后闪身出来。此时的云岫已穿戴整齐,坐在榻前的茶桌旁,优雅地翘着二郎腿,食指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击打着桌沿,和他刚刚的模样如出一辙。

云岫闲闲饮了口茶,用眼神示意郁凉州坐下。

“你说谎的功力倒是一流。”郁凉州缓缓落座,亦拿起茶盏,闲闲饮了起来。从外人的眼中看去,此时闲散坐在榻前的两人,如同新婚小夫妇一样,一面喝茶一面聊着天,偶尔有笑声从房内传出,这笑声竟悦耳得好似梦境。

只有二人才知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盏茶过后,云岫将左手拍在茶几之上:“郁凉州,考虑得怎么样,你究竟要不要拔了我的指甲去救季衡?”

郁凉州重重放下茶盏:“你方才不是同我爹说,你有别的方法医好她?”

“我说的别的方法,就是指拔掉我的指甲。”

郁凉州有些发怒:“云岫,你到底要无理取闹到何时?你知不知道,季衡她身在敦煌,与西域诸国接触,代表的是我大汉的颜面?你昨日让她在诸国使节前丢了那么大的脸,让我大汉颜面尽失,就算是季衡毒害你在先,昨日之事,你也算报仇了,你究竟还在计较什么?”

是啊,在计较什么呢?云岫也这样问自己,其实她和季衡一样,出门在外,代表了楼兰的脸面。她的一举一动,皆不能完全受她自己的喜怒哀乐所控,因为她的背后,是整个楼兰。

云岫毒害季衡的事情,可以说是云岫少女不懂事一时贪玩的无心之过,也可以被有心之人说成是楼兰王受了匈奴人的挑唆,派自己女儿前来毒害大汉公主。

聪慧如云岫,她下毒前又怎会不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人们常说十指连心,云岫觉得自从遇见郁凉州之后,她的心就出了毛病。她想,要是郁凉州真的要拔掉她的指甲,那便也会把她心里的毛病拔个干净罢。

可郁凉州不论何时何地,都这样睿智冷静,他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是不肯拔掉她的指甲。云岫禁不住想,郁凉州会这样做,究竟是因为她是云岫,还是因为她是楼兰公主?

郁凉州见云岫不说话,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出神,心里不自觉地软了一下。鉴于云岫犯了错,郁凉州也不好露出笑容,只能强板着脸起身,冷冷对云岫道:“你自己好好权衡下利弊。”便转身出了云岫的院子。

待郁凉州走远,云岫也起身收拾了一番,拿出事先为季衡调制出的解药,准备给季衡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