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郁凉州有一丝惊讶,他知道云岫八岁那年,楼兰的阏氏病逝,倒是没听说过楼兰公主的失忆了。
郁凉州抬眼去看云岫的表情,只见她眉心微皱,眉宇间是难得的认真表情,巴掌大的小脸上是探究神色。
这丫头,忘记了自己母后的模样,忘记了和她母后短暂的回忆,被她父皇和师父一手养大后,竟然又被扔到马迷途那个寸草不生的地方赚钱。哼,这楼兰王云止的心也是够硬的。
可能是被郁凉州的问题触及了伤处,云岫自言自语:“我曾查过许多医书,古人中倒是也有因为生病而失忆的先例,但是这失忆并不是终身的,病患病愈后不久,记忆便会渐渐回归。”
“或许还你还没有病愈,你当时是患了何病?”
“不是大病。”云岫眉头皱得更紧,“只是普通的伤寒,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就能好的小病,我却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足足昏睡了三月有余。”
“或许是伤寒诱发了其他疾病。”
“我师父也是这样说的。”
郁凉州看云岫舒缓了眉头,赤色的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不管怎样,我一定会找回记忆的。”云岫说。
郁凉州少年时期,曾有一次不小心听见傅恺之和西域密探的谈话,说是西域这边有一味名叫“南柯梦”的奇毒,除了让人失忆外,并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伤害。服下此毒者,不会有任何痛苦,只会昏睡数月,以为自己只是得了普通的伤寒。
郁凉州伸出修长的大手摸了摸云岫的头:“会找回来的。”他安慰她。
那时郁家刚被满门抄斩,先帝虽念在郁莫骓功高的份上留了郁凉州这个活口,但人在高位,无时无刻不在担忧郁凉州长大以后会为父报仇。所以暗地了给傅恺之传了口谕,想办法让郁凉州失忆。于是傅恺之托人去西域打探,取回了名为“南柯梦”的毒药。
这毒和白水一样,无色无味,纵使掺在白水里也无人能察觉。用晚膳时,傅恺之十分和蔼地关心郁凉州的近况,说他读书练剑辛苦,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多补一补,便亲自给他盛了碗鸡汤。
当时郁凉州独自在傅家,孤立无援,纵使知道这汤里有毒,也要咕咚咕咚大口喝下去。此后郁凉州便像受了风寒一样,开始发热,躺在榻上昏睡了三月有余,待他醒来时,已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净。傅恺之派暗卫紧盯了他一年有余,发现并不异常后方放松了警惕。
一年之后,郁凉州收到了来自敦煌的信。信是寒水寺的方丈净空大师寄来的,随信一同过来的,是一粒黑色的药丸。
净空大师是郁凉州生父郁莫骓生前的挚友,郁莫骓曾救过净空大师一命,被关进大牢以前,郁莫骓曾嘱咐郁凉州,如果遇见什么困难,可以找净空大师帮忙。
那日郁凉州偷听到傅恺之和密探的谈话后,便写了封急信给净空大师,并拜托他如果有解药,请随书信一起于一年后送来。
郁凉州看了自己此前亲笔写下的书信,知晓了事情的缘由后,便服下了解药,恢复了记忆。
净空大师在附信中解释,说此药为楼兰宫中禁药,神医修达一共制了两瓶,解药却只有一颗。
郁凉州在回信中曾问:“为何这解药只有一颗,若是神医修达能制这毒药,那解药也该能批量制造。”
“这解药是从一种名为影的毒蛊中提取出来的。”净空解释:“只是这影蛊并非修达所养,是一种极其阴险的毒蛊,早些年已经灭绝。后来修达找到了这世上最后一对影蛊的子蛊,方制造出了解药。修达还因为制造解药,双手被毒蛊的毒液侵蚀,一双手毁得不成样子。”
郁凉州看着眼前斗志昂扬的云岫,不禁想,也许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还有人在饲养着影蛊罢。只是……不知当年是谁给云岫下得毒,云止?修达?或者是云止和修达合谋?他们又为何下毒?云岫当年可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让她忘怀的呢?
眼见着云岫打了个哈欠,郁凉州问:“困了?”
“嗯。”
“那回去睡罢。”郁凉州摆摆手:“明日我带你去见那位老者。”
“真的?”听见郁凉州此言,云岫高兴地跳了起来,面部因为高兴而有些潮红:“你真的打算带我去了?哎呀我这一天的辛苦可没白费!”云岫敲敲自己的胳膊腿,“那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回了啊!”
“嗯,回罢!”
“明儿见!”
“明天见。”
见云岫从郁凉州房中出来,院门口一个守卫便借口要上茅房去给秋雅打了小报告。
黑夜中,秋雅难以置信:“真的假的?酉时进去,子时才出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竟然待了足足六个时辰?”
“没错。”守卫添油加醋:“云岫出来的时候,还面色潮红,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呢!”
“这个贱女人!”秋雅恨得牙痒痒:“我这就回去禀报公主,你放心,只要你好好效忠公主,待公主回朝时,定会将你带回洛阳,让你跟家人团聚。”
守卫闻言,激动作揖:“属下感激不尽!”
次日清晨,郁凉州沙场练兵归来,遇见等在院子里的傅将。
郁凉州缓缓步进院子,一面优雅卸下铠甲一面问:“都解决了?”
“嗯,解决了。”傅将手里转着两个铁核桃:“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心,一大早放我假不用去晨练,结果给我安排了这个个难做的差事。”
“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不知我身边还藏了多少这样的人。”
“你放心!那守卫我送走了,去了玉门关,不会再回来了,只是……”傅将有些为难:“我调遣他过去的时候,他跪下来苦苦哀求我,说家有八十岁老母,只想在老母临终前再回去尽一尽孝道,我们这么处理,会不会太残忍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郁凉州冷冷道:“为了一己私利就出卖自己的上级,他这样的行为,会给军中带来不好的影响,如果我不严惩,以后便再无人愿意衷心于你我二人了。没将他军前杖毙,已是开恩。”大手拍在傅将的肩膀,“你是一名出色的将军,就是心太软,你要记住,敌人对我们、对百姓,都绝不会心慈手软。”
进屋洗漱了一番,郁凉州换上常服,对傅将道:“走罢,去给爹请安。”
大汉不比楼兰,尤其是洛阳城的大户人家,吃饭的规矩多了些。像季衡是公主又是女眷,是不能和男人们同桌用餐的。而云岫是季衡的主治大夫,又是楼兰的公主,算是上宾,可以和季衡同桌。
傅恺之回来之前,郁凉州和傅将并不在乎这些细节,只是注意不和季衡同食,云岫愿意跟他们一块吃饭,也就让她上桌了。
傅恺之回来以后,一切都要按照洛阳城里的规矩来。于是,云岫不得不去女眷厅和季衡一桌,外面的大堂只坐了傅恺之、郁凉州、傅将和知还。
见知还落座,郁凉州和傅将皆面有诧异,傅恺之一脸严肃问二人:“你无故关了知还公子那么久,害得他旧疾发作,我为了赔罪,如今把知还公子敬为上宾,你们俩有意见?”
“没有,没有。”傅将赶紧赔笑。
傅恺之拿筷子敲了下傅将的头:“你还敢笑!”又转脸看向郁凉州,听郁凉州道歉:“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方挥挥手,下令:“行了,都吃饭罢。”
傅恺之是出了名的教子严厉,为人又心善,是洛阳城里出了名的大善人,又是大汉百姓心中的大英雄。傅将少年时期,曾因坏脾气跟人家丞相的儿子打了一架,结果用力过猛,把丞相儿子的鼻梁骨打断了。傅恺之为了让丞相消怒,让傅将知错能改,便也狠心打断了傅将的鼻梁骨,还赔笑请丞相一家过府吃了整三日的大餐。
傅将因为被打断了鼻梁骨,不能随意走动,只能躺在榻上养伤,傅恺之请来了最好的接骨大夫,又将傅将的鼻梁骨接了回去。骨头相接的那一刹那,傅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郁凉州守在门口,亲眼看见傅恺之偷偷擦了擦眼泪。
之后傅将再不敢淘气,跟傅恺之的关系也生疏了不少。
女眷厅里,满桌的清粥小菜,餐桌的正中央却放了只滋滋流油的烤鸭。烤鸭还冒着热气,香味扑鼻。云岫吞了吞口水,问道:“公主向来饮食清淡,不知为何今日一大早就要吃烤鸭这种油腻的东西?”
季衡笑得温柔:“哦,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我知道你爱吃肉。”
“嘶……”云岫看见季衡的笑容,不自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笑面虎罢。云岫心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季衡怎么可能那么好心给她吃烤鸭,说不定这鸭子里就下了毒药。
“清晨吃这个太油腻了。”云岫笑眯眯回答:“对身体不好,不如我带回去,中午再吃?”
“也好。”
听季衡这样回答,云岫顿时松了口气,和季衡吃饭她实在没什么胃口,生怕哪道菜或者自己的餐具上被季衡投毒。
季衡有多恨她,云岫不是不知道。
胆战心惊地吃完了简单的早饭,云岫匆忙起身告辞,却被季衡叫住。云岫回头,见秋雅端着烤鸭,一张丑脸笑得极其猥琐:“云岫公主,您忘了你的烤鸭。”
云岫无奈接过,这两个人能不能不要这样智障,想做坏事的意图实在是太明显了好吗?
端着烤鸭回了房,云岫算了下时辰,距离和郁凉州拜访老者的未时还有几个时辰,正好可以补一觉。昨晚她睡得太晚,实在是缺觉,困得不行,于是也懒得处理那只烤鸭,随意将烤鸭放在桌子上,便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