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眉上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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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郁凉州并没有如云岫所愿立刻放了知还,而是以极为官方的口吻告诉她,知还尚未洗脱偷取国家机密的嫌疑,暂时还不能放了他。

“什么国家机密,知还刚翻墙过来就被你们抓住了,别说国家机密,你们这将军府内连路边的一棵野草都没有少过!”

“你来这不是为了找毒蛊资料的?”郁凉州转移话题,“到底还想不想查清你母后过世的真相了?”

“想!”

“想就好好睡一觉,等天亮我带你去书馆。”

“那知还……”

“放心,地牢里有吃有喝,还有火炉烤,他舒服着呢!”

郁凉州为云岫重新掖好被子:“你乖乖躺好,再睡一会儿天就亮了。”见云岫警惕地看着自己,郁凉州轻刮了下云岫的鼻子,“放心睡罢,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去哪里?”

“有些事需要处理,天亮我就回来。”

是去找季衡吗?云岫心想,刚刚她等在院子里的时候,隐约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一直牢牢地盯着她,她借机回头,看见了秋雅那张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隐在黑暗中的脸。

郁凉州扶她进屋的时候,应该也感受到了秋雅的存在,却没有说什么。

现在天还未明,应该算得上是夜深人静罢,她和郁凉州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间虽不长,却也足够引起季衡的误会。

云岫闭眼假寐,待听见郁凉州轻掩房门的声响,她方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郁凉州,你就这么怕季衡误会,这么急于去向她解释吗?

云岫曾同郁凉州说过,她此生如若不能找一个喜欢的夫君与她恩爱两不疑,那她宁愿孤独终老。可彼时云岫还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并没有尝试过爱一个人的滋味,也不知道孤独终老的命运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究竟有多么残忍。

白日里听见郁凉州要与季衡成亲的消息,云岫甚至想过,要是郁凉州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的话,她愿不愿意去给郁凉州做妾,患季衡一声姐姐?

云岫想了很久,直至她看见郁凉州风度翩翩的身影出现在后门,依旧是刀刻般的面容。他堪堪立于夜色之中,黑色的碎发随风飘荡,周遭皆是清冷的气息。

将军府的灯光将郁凉州的影子拉得老长,月光倾斜下来,将云岫的身形也在地上投出了一个曼妙的剪影。

二人的影子相连,从云岫这个角度看去,她的头刚好抵着郁凉州肩膀的位置,云岫稍稍一侧头,二人便成了脸贴脸的状态。

云岫想,就连郁凉州的影子,她都想一个人占为己有,又怎可能去与他人分享郁凉州这个人呢?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心中对郁凉州的喜欢更不允许。

爱是一个温暖又沉重的词汇,它涵盖了宽容、陪伴等多种意义,云岫没和郁凉州在一起过,所以不敢自认为爱他。可是,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料想到,自己对郁凉州的喜欢,何时变得这样深。

她不愿意去破坏郁凉州跟季衡的幸福,也不愿意做妾,她能做的,唯有远离他并忘记他。

云岫以为,她现在仍喜欢着他,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伤她伤得还不够深,也或许是因为没有看见将军府张灯结彩而重燃了希望。

她跟着郁凉州出门,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去季衡的房里,急着去同季衡解释什么。云岫打定主意,只要见着郁凉州踏进季衡的院子,她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地忘记他,重新开始,去喜欢别人。

然而,当她亲眼看见郁凉州走进了那座院子,云岫想象中的气愤、失望的感情都没有出现在她的心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落感和疼痛感。

云岫靠在季衡院落的围墙之上,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原来阿望之前说的失恋,这么疼,那种想努力抓到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到的无力感,积聚在心底,通通化成了云岫眼中的怅然。

为什么一定要去敦煌?其他地方难道就没有蛊毒的资料了吗?知还曾这样问过她。

其实云岫长在西域,虽不常过玉门关,可关内关外的事情,她从百姓和官员的口中,也都是听说了的。敦煌究竟有没有藏书阁,她应该比知还更清楚。

可她还是来了,怂恿着大病初愈的知还同她急行赶路,陪她夜闯将军府。

是她太自私任性,明知道得不到什么结果,却还一意孤行,结果落得个知还入狱,她一个人在将军府里游荡这么个凄惨下场。

看了看指甲里新淬的毒药,狠是狠了些,但也不会致命。希望那些狱卒能在黎明时分放松下警惕,希望她这些毒药够用。

暗自下定了决心,云岫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将其丢在季衡院落的门口,大踏步地朝地牢走去。

郁凉州站在大堂之中,看着满地的瓷器碎片和端坐于高堂之上的季衡,并没有落座的意思。

“看来公主果然没睡。”郁凉州道。

“昨夜睡得早,今儿个醒得自然也早。”季衡一改方才的狠劲儿,眼中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这会儿天凉,将军快些坐下烤烤火,我叫下人去准备早点。”

“不必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将军请说。”

“不知公主可知敦煌城内关于你我二人即将成婚的谣言?”见季衡搁在案几上的手紧张地握成拳头,郁凉州表情冷漠,“谣言止于智者,无中生有之事我本不想多管,只是公主尚未出嫁,若是因为属下而毁了名声,这个罪责属下可担待不起。”

“你……”

“我这次前来,就是想告知公主,天明后我便会让傅将着手调查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望公主宽心,不出三日,属下便会还这敦煌城……和公主一个太平。”

季衡气得咬破了嘴角,却因有面纱遮着看不出来,她故作镇定,答道:“那便劳烦将军了。”

“属下告退。”

“凉州!”见郁凉州毫无留恋地转身欲走,季衡急急喊住了他,可郁凉州却并未回头,只冷冷问:“公主还有事吩咐?”

“没有了,下去罢!”

自从上次鱼鳞地归来,季衡能明显感觉到郁凉州对她的态度冷淡了许多。以往她想尽办法接近他,他看穿却不戳穿,在触碰他底线之前也能和颜悦色以待。可如今郁凉州对她,只是臣子对公主的尊重,就连之前礼貌的敷衍都不愿再给她。

都是因为云岫那个贱人!

季衡气得狠狠拍桌,掌心磕在桌角流出鲜血都不自知。

“公主,您流血了!”一旁的秋雅急急提醒,吩咐身后的下人准备药酒。

季衡拿起手掌,眼睛盯着掌心处流出的鲜血:“血……”鲜血在季衡的掌心一点一点化开,映在季衡那无光的眸子中,竟如同她的眸子里染了猩红一般,“云岫,既然你无情,那就别怪本公主无义了!”

郁凉州曾以为季衡懂事,现在才发现,她不过是个沉迷于情情爱爱的小公主罢了。

此前傅恺之接到密信,说主张亲匈奴的龟兹国正蠢蠢欲动,想要策反楼兰王开通马迷途,放龟兹和匈奴人杀来敦煌,被云止拒绝了。

每一次和平前都要经历长则数十年、短则几年的动荡不安,这是历史的铁律,没有谁能够逃脱。郁凉州既已下定为大汉收复西域的决心,自然是准备长居敦煌,与敦煌百姓同进退、共患难的。

令他没想到的是,季衡贵为大汉公主,竟然只因嫉恨云岫,想阻止云岫来将军府,而特意命人去散播郁凉州即将与她回洛阳成亲的传闻。

大敌当前,最忌讳的便是更换将领,军心不稳。这个谣言一散播开来,百姓都以为郁凉州即将离开敦煌,弃他们于不顾。

虽说郁凉州是年轻的将领,战名不如傅恺之响亮,可八年前傅恺之弃敦煌百姓于不顾,独自逃回敦煌之事,敦煌百姓至今铭记于心。

虽然碍于傅恺之的战名和官职,百姓表面仍对他尊敬有加寄予厚望,可实际上,敦煌百姓最依赖的,是曾经打败外敌无数,护了敦煌百姓平安的郁莫骓之子——郁凉州。

八年前,大将军因叛国通敌的罪名被押解回朝,敦煌百姓无不千里哭送,没有一个人相信,拯救他们于水火的大英雄,会是个卖国贼。

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八年之后敦煌百姓再见郁凉州,都相信他能像他父亲当年一样,还西域曾经的兴旺,给百姓一方安定。

可季衡私自散播谣言出去,营寨里的士兵们,军心乱了,敦煌的百姓们,民心散了,所有人都以为郁凉州要为迎娶公主、为荣华富给而来离他们而去。

这样的郁凉州,让大家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父亲郁莫骓当年,也的确是为了荣华富贵,做出了通敌叛国之事。

季衡一个小小的嫉恨,不仅毁了郁凉州的名声,更玷污了郁凉州父亲在西域的威望。

郁凉州原本以为,季衡贵为大汉的公主,只是因为那个毁掉的脸而自卑,所以性情乖戾了些,毕竟她读过许多书,在皇宫内又有上好的教书先生教导,总归是识大体的。

可直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郁凉州才明白,有些人天性如此,即使读再多书也没用。

遇见云岫之前,郁凉州对于自己将来是否要成家,成家要娶谁的事情并无太多打算,季衡也好,知县的千金也罢,只要懂事,娶谁都无所谓。

可现如今,郁凉州觉得,季衡可能更适合回去洛阳,去做笼子里的金丝雀。沙漠上天高地阔,雄鹰展翅翱翔,可不是金贵的鸟儿栖息的好地方。

东方既白,郁凉州缓缓走出季衡的院子,也不知小岫睡醒没有。

脚下无意间踩到一盏熄灭的灯笼,郁凉州往旁边踢了踢,也不知这是府内的哪个下人,竟如此粗心地将灯笼熄在了公主的门口。

东方的太阳冉冉升起,郁凉州大踏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该去叫小岫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