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人对于“老”字特别敏感,恨不能把它灭了。这不无道理,再怎样用力想象——“若你不到,忍住不老”这件事还是没有发生。
仅凭直觉,大概只有陌生人才幸免于老。熟悉的人老得慢一些,半生不熟的人老得飞快。在城市,直径一公里内会产生许多这样忍不住就老去的人:洗衣店老板娘、早餐店伙计、邮递员、环卫工人、门卫师傅……
与之相遇点头可,不点头亦可,不用担心唐突佳人或被责备礼数不周。
小区前面的街道上,不止一家洗衣店。掌门的都是大嫂级别的人物,至少带着一个孩子。经营得比较稳当,店铺就会慢慢生出住家的气息。在你走来过去的时候,孩子从当初像热水壶一样总是被小心端在手上转悠,几眼眨过可以放下地直立行走,成日蹦蹦跳跳也不碎也不倒。有一天,竟然趴在柜台上做起作业来。我目前入洗的这一家,上门取衣物偶尔老板娘不在柜台,这家胖小子就会仰头叫一声:有人!饱满的童声,元气沛然,使我噤若寒蝉。开始的几次,误以为喊谁的名字,后来听出是特殊的接头方式。活学活用,下次不见老板娘,更不见胖小子,放心呐喊:有人!
应声而至。
随着洗衣店和孩子的长成,做母亲的脸也在一年年起变化,以看得见的速度。
柜台后一律是几只庞然大物般的洗衣机,一侧挂着成排衣服,叠着成堆的被褥,永远不增不减。特殊情况下稀疏,必定是关门的预兆。这些密集的衣物有时候竟使我绝望,因为联想到“完成”两个字。但从此结束洗涮这种盼望,跟盼望生命结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因此偶尔想想也就罢了。要紧的是在他们身上看清了世界每天需要好好洗洗这个事实。
我当初搬到这个小区,接下去肯定要干的事情是就近选定一处作为家庭定点洗衣房。换季的时候与之打交道特别多,所以每回相见总是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长得不至相忘于江湖,短得不至于熟络。
这样的时段刚好让人保持感觉新鲜目光敏锐,常常发现对方脸面上的细微变化。而后这些变化堆积,仿佛一帧帧画面接续,最后形成不断老化的印象——几乎是见一回老一回,无法不引出所有关于人生短暂、时光易逝的感慨。事后回首这段过程,发现自己好比是在一朵花面前,将多时端详的结果通过快镜头在脑海中重放,一遍遍经受盛衰。
从洗衣店里拿回的干洗过的衣服,需要晾过,让附着其上的气味散去。这是一种明显让人想起化学药剂的味道,也是洗衣房的标志性气息。
初见这家店的老板娘,她的脸白嫩而有光泽。黄种人脸上的这份光泽常常让人想起玉、象牙,质地良好、风格低调的好物,在成为黄脸婆之前,一直光华隐然。
最先淡去的就是光泽,一层一层地淡下去,使我不可遏止地想到洗衣房内弥漫的化学气味。一定是它使人褪色,均匀地掺杂在时光里,外涂内服,效力倍增,我就眼看着这位对面的少妇,容颜一年年老化。每次遇见她,就好像遇见一面落地镜,免费观照天下女子随时光萎谢的事实。
与成人的萎谢相比,任何时段的创业本身却是孵化成长的过程,即使是一家小小的洗衣店,看起来亦如雏鸟出壳,在开始做的时候特别艰难。这种小铺面,初始的模样就是一枚鸟蛋,大头朝下竖立在街路一侧,人来人往之面前。除了在开业当天的清晨,人们被一阵密集的鞭炮声吵醒,接下去并不知道也不关心里面是何货色。因此这枚由理想下出来的蛋宣告面世之后,关键是雏鸟要用力,自己将壳啄破,才能让脑袋、身子完全露出来,拍拍翅膀,张望着面前的世界,同时努力吸引着这个世界的眼球。
新开洗衣店的门面总是挂着吊儿郎当的几件衣服,仿佛主人因此而少衣缺食,使人觉出寒碜。这是一个失望与耐力拉锯的过程。有好几个月,我经过街对面新开的一家洗衣店,看到它门庭冷落车马稀地撑了好几个月,关门落锁了一阵子,又开张,冷落如故再几月。这阵子才开始羽翼稍丰,被衣物渐渐填满,门前也有了顾客进出,活泛起来。而它旁边的一家水果店,开而关,关而又开,折腾了几回,依旧荒无人烟。我看它是撑不下去了,像那些啄不破壳的雏鸟,胎死壳中。
这是严酷的事实,小本生意,开始的时候做不出来,那就做不出来。类似水果店的情形,在洗衣店领域不是没有,场面应该显得更为悲怆一些。因为水果店还有水果在,缺的是买走它们的人,而洗衣店一开始连铺底都困难,很适合在此上演凄凉的情景剧——没有衣物占满的洗衣店,家徒四壁,寥落得很。人站在柜台后面,看着门前人流多如过江之鲫但就是不肯鱼贯而入,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周边人的衣物基本上名花有主,也是爱莫能助。
等到站稳脚跟,变得有吸引力,我们的衣物零碎就被慢慢吸引过去,像吸铁石周围布满了铁屑。隐在铁屑背后的我们就此与这家洗衣店生发关系,不定期地造访,形成固定线路。尤其是前面说到的换季,大批的衣物带着主人,像候鸟飞越南北。有时候想,就是亲人朋友也没有探望得那么守时那么勤快。
对于店家,顾客是日积月累的。一旦人头地头熟络,活儿就越干越顺手,洗衣店衣满为患,的的确确成为一个小康之家了。下班后,送衣物或取衣物,看见女主人,她的脸上总是生发新的笑容;那孩子,不是在做作业就是在玩;男主人,时常与人闲谈。小规模的洗衣店大多是夫妻店,从前台看,妻子为店主,因为收发工作都是她,从后面看,就难说了。熨烫是一件繁重的体力活,也是后台的工作,还是大丈夫施展身手的地方。但平时路过,多有机会看见他坐在门外,妻子坚守阵地——柜台。留给人一连串的印象:洗衣—洗衣店—洗衣店老板娘,她在洗涤中慢慢褪色。在此,如果把男女的容颜比作彩色织物,男子的容颜是其中朴素持久的,女子的容颜则是鲜艳易损的那部分,让我如此的印象深刻。
洗衣店万一要换门面,很少会换到很远的地方,否则拖在身后的一长串顾客无法带走,这比养蜂人将蜂群转场还要讲究。人在某些方面是能够做到长情的,比如生活中的口味习惯,甚至行走路线方向。选择了哪家,常常就此固定下来,成为其中不远不近的一分子,也成为客源,成为财富本身。想到自己若被遗弃竟是别人的损失,甚至所有的老都已在别人身上,这是否感觉好些?
我成为某家洗衣店一分子的时间不止一年两年,一眨眼就是好几年,除非自己搬家。因此那种老去的连续剧常常一看好几年,又因为搬过好几个地方,主角也就换了好几个,也就是说有好几位女子的容颜在我面前由盛转衰。见一次老一回的过程如此生动形象、清晰明了,最后我认定自己完全没必要再去照镜子。但回想她们的笑容,一直明朗,忙碌也如昔。
衰老没有遗忘她们,是她们遗忘了衰老。
拿到洗衣店的都是外套,不怎么贴肉,但还是带有个人气息。原来洗剂的气味如此霸道嚣张,也不无好处,至少掩盖了人类的气息,再加上吱吱直冒的高温蒸汽作用,成功地完成洗底。从这些旧衣上再闻不到不同人的私密气息,连同洗衣人的手泽也一并不见踪影。于是密密麻麻地挂着叠着,整齐、挺括,散发出统一的工业化味道,相当于新产品出炉,使所有人心安理得。
这是一种干净体面的结局,虽然过程并不透明。因为干净与体面的前提向来是脏与累,这一点不需要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