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站在路旁目送手挥的行人来说,出租车才是车,其他的不算。对于出租车司机来说,出租车不是车,已然直接进化为寄居的壳,进而附着在他之前作出了明确的身份定性。
往下,对于坐上了出租车的人来说,求仁而得仁,实现了快速。对于司机来说,走的不是路程,尽管车轮转得欢,他也不能跑到时间前面,得始终保持与太阳、月亮同步。当他用车轮这把卷尺将大半个城市反复丈量,时间往往还早得很。
证明出租车司机生活在某种悖论里的证据还有:行车轨迹上,他周游四处,事实上,他哪里也没去成。当所有的目的地都不是他的,接下去只能说是出租车司机待在汽车这个钢铁之壳里,一天要困上十个小时以上。
时间就是金钱,再没有其他人像出租车司机那样被这句话明晃晃地鞭策着东奔西突,一刻也不敢停歇。设身处地想象他们的职业,仍是那座邪门的水池,进水阀门和出水阀门一并打开着。当时间嘀嗒嘀嗒地过去,理想的状态是进水量远大于出水量,糟糕的状态是相反。后种情形下,我相信甚至能听见时间与金钱汇合突然增大的水声,营造出强烈的暗示环境,刺激着他们对进水量和出水量的反复比较。两种数据形成的两股力量会拉扯他们的神经,真够要命。
至少从目前来看,出租车总在力争上游,像大鲇鱼,并非为激励别的鱼,只被自身的需要和本能驱使。
作为资深“本本族”,短途包括中途出行通常选择出租车,与它打交道的机会很多。幸运的话,能坐上一辆没跑多久的新车,内饰、避震、空调都比较好,一问才跑了一个月不到,里程数将近十万公里。若以貌取车,它们都是很显老相的一类,只能称作相对新车。就是这些早衰的车,遇见它们的机会也少得可怜,相比较而言,碰上服务态度好的司机的机会要多得多。
出租车司机里男性占绝对优势,这里面以四十多岁为分界线的话,能分出壮年和青年。前者刚握方向盘的时候,汽车还是稀罕物,离普通人的生活有着很远的距离。
我们这样的小城,壮年司机,坐四望五或坐五望六。他们的人生好像都在过隧道,看见了出口之光,越来越亮了。几十年的奔波,积累了辛劳种下的疾患,像胃病、颈椎病;积累了人生,第二代已经成家,并在城里置下公寓,有了第三代。年幼的孙子孙女在他收工回家的时候会奔上来抱着腿软声软气叫爷爷,明明旧车一样整日抖擞下来身上大多数螺丝都是松的,孙儿抱上一抱,又被拧紧,倒没那么累了。再开几年,孙儿也到上学年龄,就自己给自己放生,这车真是开得也怨了。乡下老家的房子翻修一遍,租给别人的田地收一部分回来,种菜养花,带着盈余的老本,加上退休金,也过过常人的日子。至于现在,斫上难为树,斫下难为地,还得做满这几年。
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清晰的思路,已然明朗的前景,还有那种似怨非怨的叹息,抑里藏扬,连旁人听来都替他欢喜起来而忘记替他哀愁的。这里面,若开的是自己的车,他们最愿意同乘客搭话。几乎是买一赠三,愿意告诉一个偶遇的乘客,关于自己的所有经历:哪个村里的人,哪年进城务工,又哪年决定学一门手艺——驾驶在那时就是一门谋生的手艺。这一次选择决定终身,直到现在,也决定了家境如何。
听上去就是一次合作十分愉快的入户调查。他们最愿意讲的,是自己有何打算。听多了就知道对于人们,所有东西都不如未来——哪怕是老掉的未来,不如希望——哪怕是叶落归根的希望,能够吸引人鼓舞人。讲着讲着,他的挡头就不往高里挂,踩油门的脚松弛下来,车速从时不时飞一阵降到匀速前进。同行中人有事心急偶尔掐我,意思是明明人家在拖延时间。
路途较远,车费都是事先谈定,司机大叔拖的是他自己的时间,很值钱的!
他在该快时不慢,在该慢时就慢。在我看来,他们也是快过的人。开车的人,是越开越慢了!最后一句自我唏嘘,能听出里面肯定包含不止一次惊心动魄的瞬间。
然后曾经的速度无论有多快,都会自然而然地慢下来。无论在这座城里攒下一套房还是两套房,一个儿子一对孙儿还是加倍,他都是想着要回到那个出生地。他是半路出家来城里的,来此目的很明确——打工养家。如果完成任务了,不见得此地居大不易,而是城里留不住他。土生土长在乡村的人,当他不住在乡村的时候,乡村一直住在他心里。也许,就为了那个回去的想法,他非常努力地奋斗着。谁知道呢,出来的人为回去而努力奋斗,跟他的悖论职业一样,这也是他貌似悖论的人生。
但就在一连串的悖论里,他硬是在无比坚硬的马路上一脚一脚踩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活之路来。而且,负了一辈子的钢铁躯壳,人依然柔软可感。
如果人生不是,那至少职业生涯就是一条隧道,无非是从有亮光的一端进去奔向另一端发光的出口。如果职业和一生重合在了一起,是不幸多还是幸运多,也要看人而论。
接应上来的第二代也就是青年出租车司机,端着方向盘,只是端起一只普通饭碗。汽车成了代步的工具,驾驶就不是一门手艺,也谈不上主动选择。从他们略显矜持孤独的背影,也看得出其离进口越来越远了,可是没有看到光明灿烂。这意味着离出口很远,才开了没多久,陷在人生渐深处的摸索阶段。原先的光亮在一点一点地小去,未来之路还长得很——长得可以重新起头。但是眼下,他不得不专注于闪避前方的不可知障碍,无意愿减速,只想尽可能提速。车技好,速度快,转弯圆滑,偶尔来个漂移或急刹。玩转着方向盘,实在看不出他对之有多少感情。面容平静,不苟言笑。他宁愿与车内的音响交流,与对讲机里的同行和手机里的朋友对话。这种时候,作为乘客,会发觉自己好比流水线上的产品,人家只想快点将你囫囵送到下一站,你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在该慢时尽量快,该快时更快。从技术角度看,这些人与车才结合得最紧密。人车合一的时候,看起来很像变形金刚,至少是外表坚硬,风格冷峻,带着时尚动感。此时乘客只有自甘多余了,至少我能感觉得出,他对代表着与他这个时代相比显得老旧的一切东西都不感兴趣,包括职业,包括我这个坐在车里年长于他的人,亦无非是一个自带付费功能的包袱。如果是一只饶舌的包袱,谢天谢地,快些卸掉才好。而他不知道还得在速度、拐弯、红灯、人流等各种周旋奔波中待多久,只希望这个狭窄的空间内稍稍清净一些。
我是这样体谅他的,同时为自己的不受待见铺了几级体面的台阶下来。然后又替他难过起来,他一定是把自己看成纯粹跑腿的了,而且是帮我这样的包袱们跑腿。当他在职业当中表现出来与车子的趋同性,我就有机械已经入侵人类的忧虑。
但是这部分限于当地,尤其是在城里长大的。同样从外地来的年轻人从事出租车行业,在神情上明显要放松许多。
出租车越到基层乡镇,车况越马虎,有时候感慨出租车不是车的就是这类所指。
曾经在一个镇上招到一辆出租车,让司机送我到县城。坐进去以后发现无论如何都摸索不到一条绑带,年轻司机忍不住笑得直发抖,活像他那台破发动机。在他难抑欢乐的笑声中陆续发现少的岂止是安全带。问何至于此,答曰本要报废,恰好车的运营执照就要到期,反正在镇上转转,便苟延残喘了事。听上去好像医院把大限将至的病人打发回家善终的意思。后来商量将我送到公共汽车站比较稳妥,于是好比坐上一辆狂奔的现代牛车哗啦啦到了那里,结果末班车已经开走。他找到另一辆愿意进城的出租车,起码有安全带的,将我让渡过去。道别之际,双方都松了一口气。
听着他掉转车头咣啷啷绝尘而去,心里多出几丝牵挂。这个满不在乎的年轻人,有着乌油油的紧绷皮肤和明晃晃的笑容,在他风风火火的前方,路还很长很长。
平时,出租车与乘客之间也存在悖论。你想要用车的时候,半天不来一辆。望穿秋水盼来一辆,偏偏载着客,当面甩你一个车屁股加热烘烘的尾气扬长而去。你不要的时候,磨磨蹭蹭的一辆接一辆。睁着巨眼,热切希望你对之青眼有加。夜深,在街头晃荡,我都将手指贴袋藏得很深,免得变成金手指招惹是非。跟影视剧里一样,一出手就来一辆,如影随形。一不小心,来了不止一辆。甫一坐定,发动机在静夜里轰鸣,然后各种呼啸,好像刚才分明上演了一出王老虎抢亲。
新闻里常说,一个城市的秘密就写在它的马路上。日夜巡回在马路上的出租车司机,无须授权也成了知晓密钥的人。从他们的闲言碎语里,能打开整个城市的秘密入口,然后一脚油门长驱直入,抵达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