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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清明引

又近清明,丽日照临大地才消几时,地面上的人就松动了许多,从皮肉直至心思。念及清明节气,往下第一个想到的竟不是雨纷纷,而是鲜活的物事纷至沓来,叫人心有所喜。大气候法力无边,不管是来自于自然还是来自于社会,皆左右人意于无形。

连想到蛇,都不再感觉阴险,这越过了存在是它的权利这个最低意识门槛。忠实地遵循传承而来的描述,我想象蛇吐掉了口中的土——蛇吃鼠半年,鼠吃蛇半年,这口土它含了半年,像含冤的人,整个冬季忍受着鼠辈的肆意啃噬,现在终于空出嘴来,稍微活动一下筋骨,准备咽下第一口新鲜食物。

开春的蛇最毒,但眼下,正是引蛇出洞,引蜂出巢,引人出门,引秃枝出芽之时。

神奇之处却在于它似乎引灵魂返乡。

清明扫墓,规矩是许早不许迟,不能迟于清明节这一日。此日一过,先人之灵便打道回府了,准备再多的吃食财礼都是枉然。

先人的坟地,后人一年当中总有两回走到,其中之一是大年初一拜坟岁。那是一年之中最财大气粗的时候,所有人服饰鲜明,只是冬日里山容寂寥,大地苍黄,再收拾得头面一新的人物也弱势得很。

清明扫墓的气象迥然有异,阳光洒下,地温升起,土膏润酥,地花明泽,大地显得肌肤丰腴。踩在春草之上的脚,隔着鞋底还有明显的弹性传达上来。看着一天天舒展绿叶的植物,我会觉得自己的脖颈也往上伸了又伸。

传统节日都是公共事件,声势浩大的集体行动,吾国尤现盛况。无数扫墓的一家子,走在路上像一场接一场的宴游。能看见荷锄者、挟刀者,施施然;看见扶着对方腰肢的年轻人,脸色因气温适宜心情愉悦而白嫩红润;看见脱去笨重冬衣的孩子,燕子似的穿梭。

幼年之时,盼望过多几次清明之类的节日,容我煞有介事地无事忙,如砍去墓地的杂木杂草,插上坟头幡纸,向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祖先祝祷、敬酒、布菜。菜肴里有必不可少的清明果,做它们的时候,我在野地里用剪子剪下枝叶一层层轮摊的茼蒿,像剪下一朵一朵盛开的心花。也包括给坟前排队的小孩们分零花钱,此刻他们同我一样都是本家子孙,母亲因此不赞同我到别处排队,怕成了别家的子孙——未免太小心。我还得去采野花,还要在坟前的一小块空地里寻找野蜜蜂筑巢的痕迹。

忙碌的间隙,耳朵好使的我会听到哭坟,一般为年轻妇女,也有坚持不二嫁的白发妇人。邻居就有丈夫新逝,她一哭哭了三年清明。通常去得早,独自一人,在坟前完成所有程序,最后开始哭,循声的人们才知道她的具体方位。那时的坟也像村庄一样,散漫中自成一个格局。乡下坟地就在村庄不远处的山坡上,中间隔着大块精耕细作的田地。先人们毗邻而居,共同对应着山下村子里毗邻而居的后人们,而后人们也说得出先人们的左邻右舍。

只有在她的哭声前,孩子们的笑声中断,采在手中的鲜花也失色两分。哭声最终中止于人们的劝阻,那一份悲伤随风而逝,重新随风而至的是春天特有的滚滚气息——花香、青草气、新鲜解冻的泥土味、水腥味甚至还有农家肥的重味,足够淹没或稀释一切。

清明节落在阳历四月,阴历二月末三月始,扫墓安排在此际,那一阵天堂地府大门洞开——据说。我一直不太在意,别家多半如此。总是气和景明的时节,托祖先的福,这样慈悲,年年赐给我们机会,供人追念的同时,强烈感知万物充满新生的喜悦(除却早逝这种不幸特例)。所有希望都在,所有情意未失,长天好日,众人不约而同,上承天意下迎人心。

这是我热爱传统节日的理由,觉得不再需要其他说法。跟人世间所有不足为奇的好一样,需要的时候如约而至,兴尽后全身而退。有节制的存在,不慌不忙的固守,谁也不能轻易将它绑架而改头换面,将它磨折而消灭。

有个现象过目难忘,以前和现在,来去的路上,田野连着山野,庄稼和野草,风撒下的和人撒下的种子同时出土,大地载着人们向着青翠的远方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