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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劳动课

“劳动”这个词不知为何少见提起了,想到早年写信,常用“见信如面”一语,今见“劳动”两字亦如再次见到这张劳动的脸,朴实、坚毅,饱经沧桑后,根本面不改色。

读小学和初中都有劳动课,于我,这个课名一举坐实了关于劳动的内涵和外延:常见于体力劳动。直到今天提起它,我还是将之定位于此。而劳动对于我这种先天不足、后天不良的人,体力及意志上称得上是严峻考验。

劳动课的其中一个内容是在桃花山顶开辟一块茶园,作为学农基地。冬天是开荒良机,百草在寒风里瑟瑟枯萎,我们穿着笨重的棉袄抡起沉重的开荒专用铁锄对付已被冻得硬邦邦的山地。因为没有手套,受冻后的手胀到原来的两倍粗,摁哪儿都有深坑,一用劲,冻疮处绽裂开来,艳若桃花。这不过是细枝末节的事,痛痒到春天而已。

茶叶种下去以后还要施肥,需要从山下将土肥挑上去。漫长的山路上,学生不分男女像列队的蚂蚁挑着担子向山顶整体运动。其实这也就是苦点累点能够解决的。直到接近山冈,转弯处有个悬崖,只留出容脚之处,坡度很陡,经大队人马踩踏,像角马群过后的马拉河岸,步步打滑。偏偏这时候我的体力已接近极限。每一次经过,缺氧至差不多空白的大脑已经体会不到有没有担子和身体存在,只剩下一口气是真切的,因此知道掉下去会摔烂,就是停不下脚步。事实这时候的路太窄,肩上挑着担的人像流水线上的产品,需要不停地往前才能不引起意外。

后来的人生里,遇见类似境地,依然下意识地提着那口气,直挺挺地过。当然,活着,去迎接下一次经过……我想,这未始没有桃花山上那些劳动课养成的习性。唯一的后遗症是,有时候在梦里,终于看见自己放肆地掉了下去。

劳动课的记忆当然不全是提供经验教训,也有积蓄美好印象的。同样是桃花山上的茶园,轮到周日看守茶园就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劳动。两人一组,约定碰头地点,带好午餐。清早,东方的太阳照着我们的后背。没有重担在肩,山上的一切成了风景。杂花吐芳,“连篇累牍”的橡子树干净利落,矮松上偶尔得见的野蜂蜜非常清甜。山雀啁啾,经过我们面前亮出艳丽的毛羽。顶上空旷高远,山风阵阵吹来。看见山脚下有一簇一簇的人家,距离远了,无不宁静优美。其余是长满作物的田地,河流从中弯来弯去,搭配出青翠色块镶嵌银丝的雅致图案。

没有人也没有牛羊来破坏我们的茶园。说实话,茶树长得并不怎么样。但是前面所有的风景都比不上端详它们的喜悦,拼尽我们微薄力道冒出来的大片嫩绿,极尽可爱之态扎根山头向着天空生长。

这是我关于劳动的最初印象,竟然根深蒂固,帮助我维持着对所有劳动的敏感。

秋天再度来到东海岸,意味着夏天偕台风远去,暂时不必担心。关于台风,很多人会将关注的时间确定在台风肆虐期。怀着莫名的心绪看它倒拔树木,水漫金山,时间在三两天。再过三两天,水退去,道路清理干净,阳光照耀大地,人们照常出门,台风无影无踪,围观的人也就失去了焦点。

其实它还在,稍加留意就会发现,一场台风在一个地方决不会只刮三两天,至少在种植、养殖户那里不会。

想起已经刮远的一场场台风,在它身后,所有失去成熟机会的果实铺在了地上,形成绝望的奢华。海水养殖塘的大量鱼虾被淡水冲走或淹死,耗费大量资金的大棚被成片撕破吹翻,损失惨重。

劳动成果被毁的现场总要比统计学上的数字令人触目惊心得多。

那是来自于自然界的一次又一次狂暴的收割,每年如此,屡屡被抹去的是人的时光和劳作。只有等到所有的蔬果被扶起、补齐,所有设施被重新搭建,所有的种苗被再度放养,这场台风还没有刮完。直到人们为台风所付出的沉重代价用生生不息的希望与辛苦一一偿还,一场台风才真正平息下来。此时,另一场台风或许正在太平洋深处酝酿,密谋着登门造访何处。

从劳动的角度来判断,风雨过海岸,过人间大地千家万户,过而又过,远没有那么简单。

每次台风过后,气温例行蹿升,此时出门,看见的往往是暴风骤雨式的劳动场景。每一狼藉处都有复原者在忙碌。比起台风来临之际的沉重、焦虑,近乎不顾一切,此时人们的神色像台风眼一样,有一种不可触碰的平静。

这场劳动的风暴无声无息,却比前脚刚走的暴风骤雨持久。我似乎能够一再感受到精疲力竭之际还要穿过悬崖边继续走上去的奇幻心境,进而感受到这种习惯性动作,早已融入基因里,从植物的基因开始。

这里的很多人,人生就直接终止于劳动——当他们无力劳动的时候,总是一下子变得衰弱并很快离去,这种断崖式落差曾不止一次击中我。而在平常年份,无法拒绝的风暴也一再带来对于劳动的震撼。仿佛只有在狂风暴雨中,人们才能确认安全感,包括对所有收成的验证。这是一种额外激活,也留下额外的磨难和抗争印记。如果认真追寻其中一个个体的生活轨迹,会发现风暴往往使他的人生产生偏离,继之是修正,产生顿挫,之后是加速。

是风暴形成了这块滨海土地和海边人生命中的清晰年轮,表现在当地史书记载里,也是以大事记的方式被分毫不爽地记下一笔又一笔。因此当风雨过后,淹没的不只是眼前的劳动果实,有的可能是耗费了上半辈子的同时预支了下半辈子的,更有的留下终生无法平复的伤痛记忆,最后还是无一例外留下了人的意志——作为最沉重顽强的果实。

如果是了解底细的当地人,会比任何时候都敬仰他们。注定屡经风雨,就算被毁灭至只剩那口气,全体列队明确无误地往前,只有往前。然后抵达劳动者才能享有的欢欣境界,表面看起来,也就是这场台风来临之前的场景:原野翠绿如茵,枝头果实低垂,海塘水面平静,下料的时候忽然鱼翔虾跳,水花飞溅,流露出丰富神秘的内容。

这段时间,很明显地,遍地是劳动,如果愿意,俯拾皆是。每一次从劳动里穿过,从热气腾腾的大地和海水穿过,领略这场劳动的风暴即使很快不再是焦点,仍将以充沛得多的能量持久地刮在每个劳动者的心头、手下,刮在上一场风暴摧毁的地方。

只要活着,一场风暴总会刮完,忍耐、坚持,付出、失去,直至收获。劳动不仅是习惯与基因,还是一口气的事情——与生俱来的呼吸。下课铃敲响之前,关于它,一切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