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房子看上去越来越光鲜,各种材质的外立面,色彩明快。新翻盖的多,便老旧一些,也重新粉刷过,看上去,仿佛沿路站满了相貌堂堂的大人物。
那还是皮相上的东西,那些房子令我感到变化巨大的是其内部。当中装修是先入为主,但跟城里究竟是大同小异,不为我所特别关注。真正触动我的变化是房子角落,甚至可以说已经没有了角落。
以往,农村的房子低矮,窄门少窗,采光不佳,会在屋角,一般是西北角墙根形成暗处。这种地方用来堆放杂物,自从农药面世以来,就成为家庭储藏农药的专柜,但是没有门可供打开关闭,只由黑暗代替,构成了一种特殊的不设防,对于人与农药皆是。这样一来,这个角落不仅是光线上的阴暗,在气息上也变得阴暗,甚至狰狞,于是在心理上也形成一个灰色处所——就是那种视若无睹的存在,随时根据情势发展隐没或凸显。
有一句歌词,曾经风靡一时: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爱情也将它久久遗忘……一听见这句,我就会想起这个角落。平时,它的确是被遗忘的,不仅是爱情。奇怪的是这个角落并不想遗忘这世间,虽然它长时间地蛰伏在那里,经过的人对它视而不见,只有灵敏的鼻子会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绝对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刻意调制的死亡气息。它尤其不想忘记跟婚姻家庭有关的事,跟伤心失望有关的事。
自从农药来到了农村,杀死了许多害虫,拯救了许多庄稼,这究竟是无法否认的,多年以来直到现在都是这样——害虫们来了,人转身去找农药。但当悲伤来临的时候,通常是家庭内部矛盾引起的,人们也去寻找农药。在此之前,农村的自杀人群,总是跟水与绳子有关。
乡村夜晚在河边走,听见不明水声,就要幻想河水鬼,等水车板一样,傻傻地等着替身来。有一年,天气大旱,河流干涸,人们终于决定将靠近河埠头这一处深水区抽干。这一时刻来临,我跟人们一样的急匆匆兴冲冲,大人们是要去抓会集到此处的鱼,我是要去找一种窠,住着那个传言中委屈幽怨却又邪念重重的女水鬼。那一天鱼被抓上来很多,其他没有,这一点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站在河底,简直不能相信,曾经的水下部分,无数次显现在我脑海里的神秘处和畏惧处,不过是普通的烂泥地,光天化日,如假包换。这么说来她一直住在人们的想象里和流言中,就在今天随着水落石出而消失,至少当场及以后的一段时间无人提及。诡异的是,当天降大雨河流重新充满的时候,关于水鬼的事情又随着水深而浮现世间。而我,明明看清了底细,一旦隔着厚沉沉的水体,仍然让我内心幽暗的念头冉冉升起。
而绳子,平时拿它跳来跳去,拿它捆在腰间,甩在手上。好多还是亲手搓出来的,使用的是土生土长的稻草或麻,属于很亲近的东西。一旦看见从梁上垂挂下来,就添上了一丝陌生的古怪,如果结尾处有一个圈,那是赤裸裸的邪念了。有时候一棵树长出一根较为水平的斜枝,也会引发人往歪处想。
后来很多年,农药替它们洗脱了罪名,也像来了一个替身。后来发生的意外绝大多数跟农药有关,跟那个角落联系起来,仿佛死神一直就寄居在那个地方,平常看着人们在身边走来走去,找不到下手处,无计可施。有些瓶体画上骷髅或两根腿骨,用以警示,看上去就更像了。直到人们自己循着气息向它走来,那真是伸手可及的。
农药的气味总是如此另类,我想这跟它后天合成有关。因为正常的气息,无论香臭,属于天然,总有来历和依据,所以喜欢或不喜欢,只是趋近或躲开,除此没有多余的想法。农药虽然也代表一种气味,但它们是由嚣张、阴郁、古怪糅合在一起的气味,更是一种预设杀性的气味,有着人为期限规定。事实是多年以后还存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一种熟悉又陌生、被刻意压制又被无意中推醒的气息,仿佛永不过期。
有位同伴,她的消失就是跟农药有关。她长得跟田间地头一朵小野花似的,精致、喜气,喜欢穿红衣裳,喜欢讲话,喜欢玩闹,尤其喜欢笑。跟挂在门口的风铃一样,风会吹响它,人经过也会碰响它。结婚不久,一日与夫君短暂争执以后,一个人闷在屋里,后来就饮药而尽,用的就是她家里屋角的现成农药。有位女邻居也是这样。
多年以来,远近丧生于农药的女子时有耳闻,没有任何悲壮可言。生命尽头的内在,并不足为外人道的,也没有机会翻开来给人看见。但传言像夜幕四起,笼罩四村八乡。它描述出来的死神,面目狰狞,行事阴险,前者通过人类生命终结处的惨烈面容和身段来显现,后者从引起严重后果的平淡起因看出来:比如只是家庭琐事,夫妻口角,比如工具只是伸手可及的常用杀虫剂,比如是在关门闭窗的家中,光线阴暗的内室,独自黯然神伤的时候——开门吃粥,关门吃肉,农村人家的门,无特殊情况一贯是向公众开放的。总之在她们那里,悲伤、丧失希望关闭了现实之门的同时,打开了一扇扇通向农药通向死亡的大门。
每听到一例,农药的气味就更强烈一些。直到现在,走进小区,我能很清楚地知道,今天有没有用过农药,用在了哪一区块。然后不在自己家的花花草草上用药,然后全小区的虫子都上我家大吃大喝。蛾蝶与蜂子特别多,忍无可忍的情形下,会拿空气清新剂驱赶。小东西被我一喷,头晕目眩,一直飞入云霄,估计有阵子下不来。开春天气还冷的时候,遇见晴天,不敢穿漂亮衣服出门。万一穿上花袄到墙根晒晒太阳,被候在一旁的蜂子看见,以为忽然间春暖花开,一哄而上,抱头鼠窜关门大吉是常规结局。
我如此不喜欢黑暗同时有着强烈的趋光性,大约与此有关。
这使我觉得住在水边的历来不适宜怄气,住在高处的现在看来也很不合适,跟农药瓶住在一起的更不合适。天下究竟有没有适合怄气的地方,我也不知道。
装农药的瓶子,以前称它红毛瓶,因为是深棕色的,想是为了避光。这使得农药的面目更加模糊,只有气味,那是关也关不住,就像从瓶里伸出的一只手,即使盖上了也能伸出来。我想凡有此种本领的东西就可称得上不祥或妖孽,带来的后果就是死神住在人家的角落,等着制造既成事实。
多年以前,不仅是我明明白白地闻出死亡的气息,很多人都闻到了——大家表现得镇定自若,关于这酷烈的农药的气息。
然后光明来临,角落消失,死亡跟角落一起消失。光完全或者永远照不到的地方才是死地。
就像前面说过,现在的农村,房子一幢比一幢高大,大面积的门窗,放进了充足的天光。我走进不止一户人家,居心叵测之下,也没有发现阴暗角落和成堆的农药瓶。
没有兴趣去追问它们究竟去了哪里,觉得心知肚明。已经有好多年了,这一带此类的悲剧再也没有发生过,至少在妇女身上。这些妇女们,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只在地头和家里。她们中际遇不一,有出门打工、陪读、开店,有做专职家庭主妇,有继续在地头辛勤劳作,也不乏嬉游之流。重要的不是她们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不可能从此只有快乐幸福相伴左右,但事实就是没有了一贯的停滞和被堵塞的出口,没有了普遍的贫穷和更贫乏的谋生手段,没有了积累着浓重农药味的阴暗角落,死亡远离了这一群体。
跟水鬼之类的概念沉淀于历史深处一样,角落带着角落里的农药也开始走上了遗忘的沉淀之路。现在,不过是书面上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