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想起——痛了才想,坏了才想。
多少人是依靠这些痛处坏处才显示出存在的。修理界人士——修理我们所属东西的人和修理人类自身的人,后者作为医生,与前者还是有所区别。
当你穿上了白大褂,怎么样?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正在脑子里复述青蛙王子的故事。
一只青蛙,绿皮的那种,悄悄蹦到村里的一位姑娘家,她美丽善良。青蛙蜕下蛙皮,藏严实——这很重要。等他直起身,已经是位衣着得体的英俊青年了。来此是为埋头干活,直到天色将暗,找出蛙皮再为蛙类。周而复始。
眼前的医生没有回答,但十分娴熟地穿上了白大褂,像另一层皮肤,与我想象中的青蛙王子迅速接上了头。这不是说他穿上了就变得有多帅,而是从普通人当中被区别开来,甚至平步青云。
此刻,这个房间内,他是医生,其余都是病人。我也是。我们分成了不对称的两个阵营,服饰特征鲜明,人数多寡迥异。
一个小地方的普通医院,依旧保留着相互的关切。大家在同一门诊室内,分享着各自的病情,虽然素不相识,也像遥远的星星于陨落的征途中努力互相辉映。幸运的是,门诊室内的病大多不致命,所以气氛倒也正常。此时他刚套上的那层皮肤显示出神奇的功效,因为大家集合起来等着他修理,专心致志地,心甘情愿地。
假设中间偶有变故,气氛急转直下,估计这身白大褂看上去就会像巴以之间的隔离墙,瞬间又硬又冷,让双方都想将它推倒。
想象中的变故,使我从青蛙王子的故事里抽身回现实,他将白大褂穿上身就像是贴标签行为,迅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当然,在外人眼中,这依然没有脱离魔法的神奇。
标签就是神奇的东西,从很多视角看过去,它都很广大,可以将人完全标签化,只见标签不见人。不过依然存在着某个或某些视角,看出它是大得不充分的,有标签之外的东西裸露着,无辜得脆弱无比。
很直观地,眼下这张医生的脸,是没有隐藏在白大褂里的,就算加上医用口罩,还会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说起来,我最欣赏他们摘口罩的姿势。右撇子们从左耳摘下口罩的一侧挂绳,一张脸就露了出来,而右侧仍挂在耳朵上……从优雅地伸手,到婴儿般纯洁的表情露出——脸上还没来得及显现其他的,再到口罩单侧轻微的晃悠,蜕变过程里的瞬间,梦幻、动人。
下一秒钟,细看这张脸、这双眼,跟门诊室内的其他人并没有根本性的区别。我一开始就看出他有淡淡的黑眼圈,瘦高个,后来就看见他皱过次眉头,中途微微地笑过几回……他的左手指头包了一块创可贴,使我再一次浮想联翩。
那天诊室内一如既往地拥挤,但不紧张。忽然——这一定是有双子星出现,因为有两位中老年女病友惊讶地喊出了对方的称谓。多年未见,却相逢在看病的途中,岂止人生何处不相逢,活脱脱是同病相怜。不激动是不道德的,双方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半,在狭小饱满的空间内高频震荡,几乎遮蔽了医生的频道。我看他抬起头,停止了问诊,最后建议双方出去寒暄。
接下去,他在对付手头的病历卡。可能被折叠存放太久,这本卡一副倒霉相。打开之时,他的鼻子不易察觉地抽了一下,估计有股积年霉味跑出来。更滑稽的是病历卡折线处坚强不屈,根本无法被医生在短期内安抚到位。每写几字,他就拿手压一下,又写,又压一下,颇有默片时代的喜感。
病历卡要妥善保存啊。听他低声说。
哈哈,病人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是位壮年男病友。我从来不生病的,这本东西好不容易才翻出来,他说。口气里有不加遮掩的自豪,大家都羡慕不已。当他转过头来,近旁几位会心一笑。
我确定自己闻到了肉包子的气息。肉包子这种大众点心,向来也是吃者好吃,闻者难闻,具备一种自得其乐的香味。
现在,这种香味惠及我和前面三个人之后,毫无惧色地蹿到了医生的鼻端。这与他久闻的消毒水味恐怕格格不入,就像菜市场里蓬勃的市井气息突击到了医院冷峻的手术室。这回,他的眉头而不是鼻子皱了起来。
在医院里吃饭啊。
是啊,早上赶过来,早饭都没吃呢。
他吁了口气。
呃……病友后来像意识到了什么,一边吃着一边退了出去。包子味恋恋不舍了好一阵子才告隐退。
这些微澜过后,一溜如水,时间与人流都平顺地滑过,直到一个人冲进来。
医生,我的报告单出来了,喏!
他接过来放在一旁:等我把他看完。
我是前面号,应该我先看。
你是的,但我不给他开好检查单,他今天恐怕来不及检查了。
但是,我是先来的!
……
大家看着他们,全体缄默,表情高深莫测。
结局是:医生这边明显加快了手头输入的速度,结果有几个字母不得不重打。
比起这位病友的到来,后他而来的这位显然引起了全体的严重关切。她一进门,直插医生诊桌旁,活像有支暗箭从不知处飞来,精准地钻过人群的缝隙命中靶心。我这样描述是有事实依据的:桌上一本本病历卡正鳞次栉比,代表着先来后到的合理次序。她将自己的往头里一塞,尽管动作快如闪电,还是有人被蜇似的叫起来:要排到后面的!
她没听见或者假装没听见,总之毫无反应,想必知道别人动口容易直接动她的病历卡不太容易。这时,医生伸出拿笔的那只手——此刻在我眼里像神来之笔,将那本越位的病历卡从队列头部放到了尾部。
后来的要放到后面。
我又不知道从哪里排起的,以为这就是后面。这位很有准头的病友若无其事地说。我觉得她说的可信度很高。曾见过有病友将病历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一排病历卡之中,犹如枯叶蝶成功隐身进一堆落叶里。估计除了医生最终拿到喊出名字,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楚到底混入哪支队伍了。
因为十分无聊,我站在诊室的窗口向下看。临街,可以看到不断地有人走进医院大门,散向各个诊室,成为医生面前的病人。
同时,人们从反方向走出医院。街上人来人往,队伍更甚庞大,一下子就将他们吞没。想必,病暂时还在身上,他们已还原成了正常人,重新汇入生活的滚滚洪流。
每次到医院,总会产生消极感。现在,我对医院的消极感又一步步充盈。引发这种消极感的因素很多,不提那些深层次的东西,比如涉及生命的,涉及时间的,在此不值一提——提也没用。我的消极感主要来自于表象,即在这个门诊室,也会产生上帝一样的存在感。除穿上了白大褂登基的他,其余都归于数量意义上的大众。这整整一个上午,就脖子以上而言,众生经历了仰望这种特殊疲累的过程,同时一遍遍强化着仰望的训练。
终于,桌上的病历卡数目从涨潮到平潮转而退潮,病友随之稀少下去,诊室还是那个诊室,这下变得宽敞起来。待在里面,感觉自己像个胖子一直困在紧身衣服里,结果短期内减肥成功,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举手投足甚至喘气都变得舒畅不少。这种感觉好得熟悉:当年我在拥挤不堪的慢车厢里,终于熬到其他旅客都下车了。最后一站路,车厢里只有我,高兴得将好座位挨个坐一遍。
一个医生和最后一个病人,数量上终于对等,前无人堵,后无人赶,也不存在众星捧月,大家的神经从紧绷状态中缓和了下来,差不多是瞬间松懈。轻松的情绪也感染到了医生,他将病历拿过去,没几下就翻到了。这让他开心起来。
我门诊那么多年,印象很深的是有个病人,他将自己的病历翻好递给我。不是我翻不动。有些病历前面很多页写过了,还粘连在了一起,翻了没到,又翻还没到,时间就白白浪费。
他显然不是有所指,但我有点遗憾那个人不是我——其实遗憾刚才没做第二个。
门诊结束,下班时间已过了一些。我看他脱下了白大褂,挂上靠墙的衣钩,一个转身,从救死扶伤的医生变成普通大叔。
魔法解除,标签扯下,一位王子又变回一只青蛙,半分仙气也没有了。我竟然无端地生出失望,似乎担心有什么东西跟着失效,起码打了折扣。等他走出医院大门,跟先前那些病友一样汇入街上的人流,就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了吧。微不足道到仅仅是某人,某位父亲或儿子、某位丈夫、某位朋友……某个公民。
但刚才,他还在一屋子的人面前扮演了权威的角色,充当公共秩序维护者。当然,最主要的是模拟神一样的口气,判定一屋子的人当中,谁该住院,谁该打针,谁该吃药。幸运的,什么都不用,原样返回,高兴得如同获得特赦。
因为事关最重要的人类身体,这场造神行动,集体的,一次性却又反复,扩展到类似场面构成无处不在。单就此处依稀留有神迹的,有那些针剂药剂,由他开出来,再被众人在余下的时间内使用,这叫遵医嘱。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那个故事里,青蛙首先要脱下与生俱来的蛙皮,才能变成王子。脱下的蛙皮是用姑娘家磨坊里的石磨盘压着秘密保存。如果它被发现、窃走,王子就不能按时变回青蛙,他只能在王子的躯壳里等着消耗而竭。
这真的发生在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