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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发芽记

那一年,我失去了一个亲人、一位师长跟一位朋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空下来的时辰都用来发呆。慢慢消化那些失去的同时,看见天空下画满了句号,跟小时候玩过的皮球那么大,每一只都拥有圆满的外壳和空虚的内心。

种子将我从发呆状态里及时拯救了出来,它们细小,却力量大,几乎是一把就把人捞上来了。等我站稳脚跟重新审视,一切如同重新开始,好像自己终于猜中这世界还需要我做什么。

使种子完成发芽这个使命是件严肃的事情,当我意识到这点,时间还来得及。我不年轻,种子年轻。

自从心里有了种子,唰的一声,所有的种子在我眼前现身,它们蜂拥而上把我推进了另一个世界。这个种子的世界里,天空飞满了种子,纷纷扬扬如下雪,地上的种子就厚厚地铺陈开来,天地之间,所有看得见的植株都在产生种子和将要产生——根本就是为了产生种子。然后,世界才是我平时看见的样子,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树的高度,草的密度,在我看来都是种子的一种表达,相当于种子的高度和密度。至于草木的美丽芬芳,也就是种子的呼吸、体香和容颜。在那里,我看见收敛后的自由和飞扬,所有被关进去而后被放出来的未来,色香味俱全。是真正的魔幻,并非死翘翘的现实。原来很多时候,只不过是我失去了想象力,只会眼见为实。

大部分种子,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土,阳光与风雨自会来哺育它生长。

接下去发现的事实是,城里那么多热衷于追求有天有地有房子的人,就是被这些种子诱惑的、指使的,只是并不准备承认。当他们用搜罗来的坛坛罐罐在离地面数尺的地方偷偷埋下种子,可爱又可笑的举动,已经将他们的内心秘密出卖在光天化日之下,属于克制地表达着对种子的极度思念和热爱。房价因此被推高,种子自然难辞其咎。房地产商炫耀的房产,如果没有种子帮衬,注定光秃秃一片,不堪卒看,而且他们肯定要在宣传册上将房子周围画得花红柳绿,明目张胆地进行色诱,他们也一定会达成目的。

负责任地说,我们跟着种子走,整个世界干脆就是由种子推动的。我学习用种子的眼光看人,当看见有人怀揣希望的种子走来走去,就知道世界某个部分接下去会起变化。

从盯上种子起,前些年万物凋零、索然无味的世界就如此这般在我面前重新容光焕发,变得有趣起来,好像人又开始长了一遍,期待再长很多遍。

我有一个阳台,晴天的时候盛满阳光,雨季盛满雨水。放上任何器具,填满土,扔进种子,剩下的就是等待。

心比楼高,一上来就拿很难伺候的练手——传说中的薰衣草。我买下十粒种子,让它们躺在餐巾纸上发芽。那是寒冬腊月,因为等不及,先用温水泡,再搁进空调房间里,有太阳的时候放在窗台上。时间过去个把月,竟然被我孵出了一半。第一回,技术生疏,然而坚信勤能补拙。仔细地将刚冒出的白色芽尖留在空气中,将下端连同黑黑的种壳栽进土里,直到严丝合缝。之前,有的芽尖上面还有白色毛状物,显然是发霉了,又小心仔细地全部刮去。

能做的我都做了。过了几天,发现那些种子的白色芽尖部分在拼命往下够,有些拗过去拗过去,幅度太大已经躺倒在地。等到种壳终于掉下,有两片绿绿的小叶子打开,是最小的手掌,却将我噼里啪啦拍醒,才发现当初干得本末倒置了。看样子不能以人的标准来衡量世间万物,比如植物是倒生的,脚先出来而非头。其实稍微有点脑子就会明白,居然以为薰衣草有多特立独行,将它们全体头朝下摁进土里,难怪有些根尖都被晒干。那些菌丝状物,应该是未来的根须吧,也被我刮掉了,作孽。

后来,日常照料,一言难尽。下班回来给它们拍写真,叶子部分每天的样子都差不多,忍不住挖起土来“刨根问底”,看看下面部分有没有长长一点。种子萌芽以后,我有机会对着青翠不已的小苗微笑,不含任何杂质。如果换成面对一个人,一定以为我爱上了他,并且无可救药。

我将当年对待小宝宝的心思全部拿了出来,小心翼翼,无限疼爱,说不出的欣悦和希望。那些压箱底的情感私货,已经有了霉味,但种子不计较。的确,有一阵子,这些小东西塞满了我空荡荡的心房。

再后面,又买回一把发芽。种子一多,比孩子多了还要马虎。温水、空调、阳光伺候毕,多日不理它们。等到再打开餐巾纸一看,芽发得细长细长,苍白妖娆,直接穿过餐巾纸,形成一座古怪的丛林,如果有小精灵在其中出没也不奇怪。取的时候,拉拉扯扯,断胳膊少腿,止不住心慌意乱,好像面对白色产床,这些性急的孩子干脆以产床为家直接长大了。

每次走过一片荒芜的土地,马上觉得自己有责任说服哪怕是引诱别人在地里下种子。我如痴如醉地描绘着种子的前景,只有自己先相信了,才能让别人跟着相信,而结局往往是上当,那不再关我的事。确认种子下地以后,我已经走远,朝着下一片荒芜走去。令人欣慰的是,江南四季分明,一场冬季,霜欺雪压之下百草枯萎,又为我造出无数荒芜之处,那些前途无量千奇百怪的种子,正等着落脚之地。那已经是我的使命,让饱满的种子和荒芜的土地相逢,相当奇妙的事情,一定会有奇迹发生。

这年头骗子多了,愿意被骗的人也多了。到底要骗多少次才会不信?人类的希望或弱点,竟然能让人在同一件事情上被骗不止一次。

最后的结局是,大凡稀奇古怪的种子,未来一片辉煌的种子,因为水土不服,基本上全军覆没。下过人力的地里,野草长得太好了,它们抢走阳光雨露与养分后一片繁茂,看上去毫无歉疚之感,等于是在天真无邪地表白:我是种子啊!而且是老相识!隔壁有样,不用记账,我几乎要学着以同样的口气对着那些上当的人:真不关我的事啊,那是你的土地!

佃户对地主说,今年你要地上的,还是地下的?地主说,地上的。佃户种了番薯。明年,地主说,我要地下的。佃户种了水稻。后年……

没有地的人没有要这要那的权利,我只要看见种子发芽就好,发芽了就等于有所收获了,其他所有的结果归你们。

我从来不会去试图说动一位深谙农事的人,他们清楚种子的事业,非常艰辛,一分汗水限换一分收获。他们有着朴素的信任和经验,相信朴素的大地之上,只长朴素的种子,特别是知晓什么地上长什么样的种子。在别处平凡的种子,在此地听来尤其华丽的种子,是不会轻易去触碰的。我也不去劝说功成名就者,他们比谁都精明,对种子的事情一般不感兴趣,除非想玩的时候,要玩就玩大的,也只跟自己玩。剩下介于两者之间,才是我要下手的对象,因为这些人有平凡的出身,却偏偏有豪华版的理想,他们的创业激情天长日久,像堆积得越来越高的柴火,只需一根火柴就能引发一场熊熊大火。

就这样,我像一匣红头火柴——头发确乎熏烤成红毛,怀着炽热的情感,四处游走嚓嚓点火。其实能这样没心没肺,是认定种子再贵也不如树贵、花贵。希望从来不贵。喜欢从心而来,不费一钱。

农村,别的不多,土地多,人没空,土地空。如果没有了种子,还有什么?没有了未来,没有了梦想。因此是种子就应该撒向土地,是爱也要撒向人间,是希望就应该立即动手。

既然总在一粒种子里看见未来的百转千回,也就常将繁花似锦看成一粒黑黑的芥子,提前看见岁月的结晶。世界在我面前像乾坤袋一样,从此可无限伸展,也可无限收缩。随手带走,种下。人这粒行走的种子,带着满脑的思考,到处寻找开花结果的机会。一切人工的东西都来自他们当初的念头之花,我住在房子里,不过是住在一颗长方形的种子里,坐进车里,也不过是坐进一颗飞驰的种子里。随手携带一本书,就像带走一座小型粮仓,里面装了一脑袋的种子。

需要强调的是跟种子有关的真是最朴素的事业,那些带着美好想象涉足其间的总会灰头土脸,但这阻止不了我在春天到来之际,于想象中把心仪的花木种一遍,种在任何可能的土地上。

自从爱上神奇的种子、爱上荒芜的土地那一刻起,自从热衷于把自己做成火柴而不是别的什么起,任何闪闪发光的东西,包括房屋、衣饰和其他都黯然失色,从此不再拥有我的注意力,更不用说激情。唯一的隐忧也不过是,继续这样下去,没有谁再来忍受怎么办。

每当我像鲁滨孙漂流在荒诞的想象里,漂流在人海之外的孤岛,醒来的时候总是想念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