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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扫风者

又将近年尾,印象里,夏日的一场台风曾刮得这座小城花容失色——种种景象还未从记忆里完全散失,冬天就这样来了。

还记得台风的最后一缕痕迹是随着马路清洁工的扫把尖消逝的,当时街头上平白多出一堆东西,杂乱无章得令人绝望。实际上这些东西原本就存在,平时各就各位,现在都像被从柜里翻倒出来一样洒落一地。广告牌、纸张、泥浆、不明杂物,最多的是树叶树枝,堆得满街全是。那些原本的行道树,就好像一个大人物,立在那里高高的,习惯了仰视它,现在却躺倒给人看它硕大无朋的脑袋,仿佛等着给它理发。我擦着它们的头顶过去,深感怪异。

那几天再不理世事的人对环卫工作也总是有点印象的,连日来车载手拉,扫把铲子,像另一场台风,把刮出来的东西全都刮走了,街上干干净净。

转眼西北风越发凛冽,行人步履匆匆,最好比风还快地通过街头。只有清洁工还是保持着往日的频率,人行道上不能使用清洁车,他们一扫把一扫把地过。

早几年,附近中学东边打扫的人也还年轻,够不上大叔的级别。他有一只手机,用来听音乐。他一边卖力地扫着,一边听着,我怀疑打扫的节奏跟里面的旋律有关,幅度时有起伏,因此断定他听的绝对不是忧郁的蓝调。他的确也是表情明亮,手脚轻快。后来避免关注,因为他一旦发现有人在注意,脸上就会显现羞涩的笑意,低下头匆匆扫过。做着辛苦工作的人,没有义务为不相干者挤出温暖的笑容,但他有。走他扫过的地,有点隆重豪华,像旧时的黄土铺地,清水洗街。

那时中学西边是另一个清洁工,女性,还年轻,身材娇小,面容清秀。那边的人行道窄,她挥着扫把,沿着绿篱根部一路扫过来,表情平静得几乎漠然,动作也一下一下没有变动,堪称规范。行人从旁经过,她的目光与动作并不因此受到任何干扰,所以灰尘垃圾往路人的脚面腿上洒过来。有人小声嘀咕,她也毫不还嘴。第一天看见,认为她心情不好,一直看见这个固定风格,觉得别有缘由。她长得那么清秀,却坚持不给这份工作好脸色看,看上去像是一份心照不宣的冤色,行人的嘀咕是另一种冤色。而冤色是这世界上最没有生产力的颜色,那些为了儿女如何如何的冤父母,那些我为你如何如何的冤妇冤夫……大概都属此类。

春秋的风,吹下来的是花朵和树叶,在应该清除之列,但看不出垃圾的样子,它们在地上铺陈一新的时候,甚至相当华美,让人特别想踩又有点小不忍。那种辰光,风不疾不徐,气温宜人,看见他们的大扫把一路过去,柔软或爽脆的花花叶叶翻涌成堆,此刻仿佛那些温暖的阳光和清凉的风就是福利。辛苦里有着美好天意,类似农民遇见风调雨顺的丰年,工人用上得心应手的工具,学生面对不刁钻的试题迎刃而解……垃圾是人类的专利,自然没有垃圾,便如春花秋叶,亦似红袖添香,是自然别有一番情致。

近年来对面学校的门前归一个有孩子的父亲清扫。男孩在下午放学时出现,只有四五岁光景,像条自由的小尾巴,在父亲身后远远近近地甩来甩去。甩得远了,父亲会停下来召唤他,过红绿灯扫另一段,也会停下来牵住他的小手过去。父亲扫过的地上没有可玩的东西,男孩有些无聊,但兴致不缺。天意怜幽草,他结实、大胆,机敏好动,也懂事,只在人行道奔来奔去。有时,他也从地上捡起枝叶扔到父亲的大畚斗里,父亲以略为夸张的动作接收,继之以毫不客气的夸奖。

父子那一段并不算最麻烦,经过我们单位的那一段才是,有些时段车流量极大,沿途店铺林立。

有几年是一位中年男清洁工包干,沿途有垃圾箱、垃圾桶,但特定的时候路上的垃圾扫不胜扫,我看着他一手畚斗、一手扫把,亦步亦趋地跟在不停飘落的垃圾后面。人流如潮,组成同一阵营,他只有一个,算是另一阵营,穿着醒目的环卫服,他是此刻这条路上最重要最有价值的人,却被路人这个集体视作透明人,约等于不存在。他手中工具的存在倒是不容置疑的,如果看得久了,怀疑路人也会跟着消失,剩下自觉移动的畚斗扫把跟定不断飘落的人类垃圾,物象主宰的画面,像魔幻世界里的某个镜头。

他努力扫着,低眉,缄口不言,神色看上去基本平静,里面是否有多年的隐忍、几许无奈、一丝挣扎,不得而知。

后来换成了一位开朗的大姐,令人无形中松了口气。

大姐跟前任一样,有时使用我们这里的洗手间,可能因此面熟,有几回在路上遇见的时候,她会停下扫把,我们开始互相问候。她是大声的,清楚的,只是夹杂着方言听不懂,所以轮到我就是含糊的,低声的。

总是匆匆走过,是怕耽误她吗,也不全是,怕她的热情里夹杂着出于使用了单位的洗手间——我想多了。

不喜欢过冬天,寒风吹得我的色泽与分量像一片落叶。冬天的街头,北风吹起了尘土,吹起来不及清扫的纸片、包装袋,一路翻滚,扫把需要追着它们,不但吃力而且窘迫。有时,狂风添乱,也将他们已经归拢的垃圾吹开。清扫的间隙,前后几任清洁工工作间隙坐在我们单位的台阶上休息,依然穿着醒目的环卫服,极热烈的橘红色,但没有给他们带来温暖。寒风穿堂而过,尤其是前面那位男清洁工,他停下来的时候把手紧紧地拢起,脸色有些青,嘴唇有些紫,都是冷色,背略拱起,左手和右手互相不停取着暖。有时候下起了雨,天黑得更早,下班的时候,雨大了起来,他站在屋檐下避雨,街上的行人以看得出的速度在减少,各自散入温暖明亮的家,他和垃圾还留在寒冷、暮色和冬雨里。雨打湿了街头,人行道彩砖美丽深刻的花纹里,那些软薄如餐巾纸、细小如瓜子壳的垃圾紧紧地贴嵌在上面,难以一下子清除。

垃圾在人们眼里必是下等货色,但它们的出身干净体面甚至尊贵,有时想它们在垃圾场里聚首的时候,规矩是否莫问出处。

一年四季,如果这个城市街头除了风吹花谢叶落,天意难违,注定还会有其他尘世的东西随风不断飘零,扫了又扔,扔了又扫,从事这份工作的人没有足够的时间审视他的劳动成果,反而有太多的机会目睹自己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旦。这样一种消极对垒,使得从业者必须具备强大的内心——我终于能够比较客观地理解那张清秀的脸上挥之不去的一抹冤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