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烟雨古宅石榴梦
22159500000007

第7章 五叶枫

小城的柏油路上积雪覆盖,林子迈着军步夹在稀疏的行人间,身边有穿呢短裙高靴子的女子婷婷而过,他纳闷女人们怎么会如此耐寒。在部队里他接触的多是男性士兵,对女性缺乏了解,也没时间去了解。他操心的是如何把来自五湖四海的麻烦兵管好,如何赢得一片赞扬声,使肩上的星杠越来越多,他日拥有发号施令的大权。几回梦见乡下简陋的瓦屋,他都心有余悸,不堪回首曾经乡村的清苦生活,这成为他日后奋力拼搏的动力。林子有了军衔后,外形有了军官的特质,庄重而冷峻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藏锋卧锐,闪耀着机警智慧的光彩;迈起军人的方步,显出一副英武逼人的气概。他变成一个工作狂,因为他的目标不允许他停住脚步。他活得很累,生活似乎总是充满压力和不满,他沉稳的表面下有一颗浮躁的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计划娶个高标准的女人为妻。部队里的女兵看多了没新鲜感,他在城里相过几次亲都没成,那些女人时间一长好像都想要指挥他,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幻想过找个幼稚的女孩,可以听他指令,就如城东站岗时常碰见的被他吓坏的小女孩。

在部队,做首长的通讯员是一条往上爬的捷径。他从当哨兵开始到成为洁雯父亲岑营长的通讯员,几年后又顺利获取连长军衔。智商、情商、德商是人生事业的三驾马车,林子属于高情商并以此取胜的一类人。环境可以改变人,只要地球还在转,这个哲理时刻被人印证着。多年后回到地方,受周围环境影响,他混迹于千姿百态的花花世界,变成另一种类型的人。在部队里林子混得如鱼得水,人生的路都铺好了,就是对象一直没着落,或许是他择偶标准提高的缘故。

林子做岑营长通讯员时,经常在部队大院遇见洁雯和静儿。洁雯的美是遥不可及的,如在远处看风景,是一种欣赏之余的仰视。静儿只是阑伊巷里一个瘦骨伶仃、伶牙俐齿的不起眼的小女孩。就在阑伊巷里,他曾开玩笑似的呵斥她,你这鸟孩子,再顽皮一枪崩了你!静儿鼻子一哼反斥道,你这鸟兵,你到是拔出枪来试试看哈!不知哪天起他发现这女孩摇身一变,桃花脸上杏眼似水。她不再蹦跳着经过巷子,而是轻移莲步,娉娉婷婷,和林子迎面相遇依然是陌生而疏远的眼神。悔意如烟般在他胸口升起,他设想过一些引起她好感的点子,恰从那时起,静儿换了居住地。他那一点点指望如飘零的枯叶飘在风中。

二十七岁这年冬天,林子升为正连。他遇到了一样似乎是爱情的东西。那日一场大雪给部队大院铺上了一层棉絮,大院里零零落落出现几个小孩堆的雪人,一个戴玫红绒线帽的女孩混在一群孩童里疯玩,嬉闹声中突然发出一阵惊呼,女孩滑倒在地不能动弹了。顺路经过的林子赶忙抱起她在门口拦住一辆恰好经过的货车径直去市人民医院,女孩得到及时治疗,幸免重伤。她是郭政委的侄女雨琳。雨琳痊愈后,经常出现在林子视线里,她从角落里跳出来扮个鬼脸与他开玩笑。这个娃娃脸的女孩二十岁,活泼贪玩,仿若尚处于童真年代。她对林子的热情超乎寻常,林子只把她当小孩看,摸摸她的头,刮刮她的脸,根本没往别处想。

这天林子接到岑营长的口信,叫他晚上参加一个宴会。传达者透露了宴会的主旨,一来为亲密战友郭政委接风,二来为林子做媒牵线。酒店包厢里人差不多齐了,只缺媒人和女主角了。一串说笑声中洁雯和雨琳勾肩搭背姗姗来迟。洁雯新婚,牵线对象必是雨琳了。林子心想,这不是高攀了吗?他是个爱幻想的人,又是个务实的人,摆在眼前的事明显对他的前途有益,何况漂亮女孩主动瞧上他可是第一回,而他的梦中人只是个幻影而已,毕竟太不现实。席间林子与副连长把两位首长敷衍得风雨不透,两人顺着郭政委的话借题发挥,越扯越远,不时站起来手舞足蹈,叽叽喳喳一唱一和,像极舞台上唱双簧的小丑,幽默,乖巧,逗人,把天南海北的趣事吹嘘得令人捧腹,自然地将恭维之意渗透其中。郭政委眼睛发亮,朗声大笑,酒席上的气氛喜气热闹。这是他们即兴自创的一套交际绝活,不经常交际达不到这等效果。坐在对面的洁雯和雨琳嗤嗤笑着,耳语不止。雨琳喝多了,含糊其辞,醉意浓重,眼前林子两瓣嘴唇不停地翕动着,没完没了,她用手捂住了双目。出乎意料的是这场油嘴滑舌的双簧让雨琳对林子的印象大打折扣,林子由敦厚变成了滑头。

尔后,雨琳似乎有意与林子保持距离,林子猜不透其中原因。休息日他又去市中心方军家蹭饭吃,他们既是同学又是战友,老家在同一个村庄,小学及初中都在同一所学校。方军在部队升到连级复员,一家三口挤在城里大哥家。后来分到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户,地方虽小,但布置得巧妙雅致。林子常与方军在小客厅里对饮闲谈,聊的最多的是小时候去陈老师家看旧得发黄的《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这些旧书被安置在一排朱漆红木的宁式老橱里,老橱用一把古铜色丁字形锁锁住。夜里煤油灯芯的影子在书页上晃悠着,他们的魂在关公赵子龙披甲戴盔的沙场里游荡。陈老师是他们的引路人,林子和方军参军是得了他的指点。从吃红薯谈到现在,他们感叹自己变化之大。当兵的时候他们吃尽苦头,之后他们努力打拼过上了好日子与这段经历息息相关。林子心高气傲,听不得难听话,好与人攀比,方军谦逊且易知足。这夜林子又喝高了,他拍案而起跷起大拇指嚷道,老子迟早要做这个!方军扫了他一眼,视若无睹。他咪了一口酒靠在椅背上跷着二郎腿哼起了邓丽君的《甜蜜蜜》。聊到雨琳,方军哈哈大笑,你小子头上长角了,遇上这等好事,要抓牢啊!还传授他几招对付女人的秘诀。

一段时间过去了,雨琳没有出现,也没人给林子一个回应,想来这桩亲事泡汤了。林子的气藏在胸中,发誓决不去探问,假如碰到雨琳连招呼都不打。这次挫败却赐予林子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重遇雨琳时,她居然大大方方地为林子介绍了个女孩,姓名一出口,林子惊喜。

那女孩便是刚与雨琳认识不久的静儿。林子走进电影院,恰遇静儿与女伴岚菱在座位边推来搡去,末了中间的位置由岚菱坐,林子与静儿分别坐在左右两边。她们含着话梅,交头接耳。林子好像是局外人,搭不上边,岚菱见状打圆场,偶尔与林子搭上几句。洁雯交代过这男人上进、有前途,重要的是部队出来的人稳重可靠。在影院门口静儿远远瞟见林子时便失望了,尽管现在的林子身份和气质都与以前有所不同,然而她对他还是最初的印象,一个平淡无聊的男人。碍于面子这场子还是要走完的。电影快散场时,岚菱被BB机呼走了。

正值1993年春雨暂歇的一个夜晚。长长的柏油马路上街灯稀稀落落泛着银光,风吹来夹杂着春天的草香味。林子有些沉醉的感觉,犹入梦境。他们泛泛而谈,前面不远处就是静儿要转弯回家的路口。林子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他尽力松弛紧张的神经,轻轻冒出第一句话:静儿,难道你从没想过那些诗信是我写的吗?

静儿一脸诧异,瞪圆了眼,你,你会写诗?

林子哎了一声,傻丫头,可能我看上去粗鲁,不像个文化人。

静儿退了一步愣在他背后。

林子转身亲昵地摸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拍拍她的肩,丫头,你不信是我写给你的,我就继续给你写,直写到你相信为止,咋样?

静儿推开他的手,两颊飘红,嗔怪道,那你为啥约会那天不理我?

林子嘿嘿笑了两声,我是军人,得守军规,不是嘛?

林子见静儿眼帘下垂,一副孩子似的窘样,忍不住朗声大笑,宽阔的双肩有力地颤动着,显出军人特有的风度。以他敏锐的洞察力判断这个女孩已经被他掌控了。此刻静儿面前的林子笼上一层莫名的光环。

月儿默默地爬上静儿的小屋窗头,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那些谜一样的白信封的主人竟是她从未在意过的林子。为寄情思,又恐遭拒绝,林子以不留名的方式让他的通讯员出去办事时顺便塞到静儿家的信箱里,时间多在不易被静儿撞上的上午或中午。诗中有过一些暗示,静儿没在意。这日东郊部队外的失约也是一场意外,本应赴约的林子由于等不到换岗的哨兵,心急如焚的一刻仍然坚守岗位,眼睁睁地看着静儿失望地消失在他眼皮底下。时隔一年,事情说开了,静儿头一回慎重地考虑这个问题,这夜她提笔给林子写了第一封信。自此,他们之间诗信来往频繁。

静儿二十四岁这年的春夜第一次给异性写信,碰巧岚菱在医院里顺利诞下一个男婴,这是她去幼儿园上班的头一年,她的丈夫肖华是机关公务员。月子里珂云带着与她在同一所中学教书的男友郑成和静儿一同来探望岚菱。静儿凝视着体态丰盈的岚菱,橘红色加长毛线衫遮住了她松弛的大肚皮,穿一条黑色健美裤,露出依然修长的小腿,匀称而不显胖,一头精练的三刀式短发,脸色红润而光滑,透着一份成熟的艳丽。静儿归纳出岚菱最大的变化是神态与说话的语气,她从头至尾洋溢着新妈妈的气息。岚菱的老公肖华升为科长后,应酬纷至沓来,常常夜醉而归。岚菱从配合到抱怨,曾经耳鬓厮磨的一对小情侣婚后不久,生活便归于平淡无奇,常为琐碎的小事喋喋不休。岚菱的性子也由此变得急躁,在夫妻感情问题面临抉择时又显得迟疑不决。她搬出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的生活: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岂料这只是岚菱不幸生活的开始,更多的麻烦将尾随而来。

最初林子对静儿是幻想编织的朦胧的爱,在真正接触后才对她有了全新的了解。这个纯真的女孩具有外形无法判断的朴实无华。生活简单的她是个完美主义者,这也是她看不惯世俗风气常陷入矛盾之中的缘由。她看重人的内涵,似乎洞察到林子平平的相貌背后潜在的特质。他浓重笔墨后感人的真情以及神圣军装衬托下的特殊光环吸引了她,她不知不觉走进他的世界,想进一步了解他。

初秋雨声淅沥的早晨,静儿站在窗前,手中转动着一枝林子寄来的五叶红枫,放在鼻间一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有一种暗示在她脑海闪现,她冲出小屋一路小跑到东郊部队。林子果然不在,他一大早突然接到命令去北方部队集训了,与她不告而别了。天黑的时候,静儿独自走在三江汇聚处的钢结构大桥上,这磨人的分离使远处的火车声都变得格外刺耳,她不自觉地数起林子的归期。江雨在月光和霓虹灯照耀下,闪着梦幻般的光泽,她耳畔回荡着林子面江而语的山盟海誓。九十年代初家庭电话尚未普及,静儿去邮电局排长队与林子通电话,只讲了几句就被门外候电者的催促声打断了。这个时期,她心中爱的萌芽在别离的催促下迅速开花。

天高而清澈,林子像一匹骏马奔腾在北方军营的训练场上,跌倒时,静儿的影子便出现在半空,如一团火焰点燃疲乏的神经。他成为赛场上的神枪手,在掌声雷动的领奖台上一脸粲然,静儿神圣甜美的笑靥在眼前闪现。这段感情一度成为林子追求事业高峰的支柱,回部队不久,他频频立功。

林子回来当天把奖品珍珠项链亲手挂在了静儿脖子上,项链仿若他诗中描绘的露珠一样晶莹剔透。他们能否继续走下去?世事变幻无常。再见到静儿时,他变得不似从前热情,他看她的眸光里偶尔掺揉一种猜不透的东西。静儿敏感地意识到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在一次林子与岑营长及其女婿竿子的偶然聚餐上,岑营长关切地问及林子女友静儿的情况。竿子呷了口酒接过话茬笑道,你女友可是我的校友,她的名气可不小呀!林子饶有兴趣地追问静儿名气的由来,竿子无奈而神秘地摇了摇头表示回避这个话题。岑营长严肃地说,静儿这个女孩可与我们林子的前途有关啊!无妨,说来听听,我必须了解。竿子对静儿的怨恨积聚已久,他趁机从他爷爷的死因说起,然后无中生有地把阿森篡改为静儿的不正经男友。情节被篡改成阿森为替静儿抢汽水,两人一起揍竿子,导致在场的爷爷气急发病去世。林子的脸渐渐绷紧,他点了支烟闷抽起来。竿子佯装叹了一口气,说,兄弟,别怪我多嘴啊!有些事你心里得有个数呵!林子眼里的静儿如同一朵鲜花倏然失去色彩。

八月的秋雨夹着寒意迷迷蒙蒙地落着,静儿站在家里的窗台上摸着一盆没养好而枯萎的石榴,心绪烦乱,许久没有林子的消息了。这日午后林子的通讯员带来口信,说林子要调往北方一个偏僻的部队,下午出发。静儿匆忙去火车站送行。站台上他们面对面缄默无语,两人的嘴唇先后翕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没说出什么。静儿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林子,里面夹着她当季收集的五叶枫。林子挤上火车,举起强劲的手臂向静儿挥动告别,灵敏的眼眸平静而有光彩。火车呼啸而去,静儿追逐的影子一闪而过。他侧身凝望前方,那里有他梦想中的辉煌生涯,那个挥手示意、威风无比的首长渐渐变成他自己,他嘴角泛出一丝笑意。

林子是个现实主义者,看待问题是客观的,尽管最初他心里像起了鸡皮疙瘩似的不舒坦,过后他还是不想放弃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想再交往着看看。静儿独自站在站台边,怅然地望着消失在天边的火车,心里空落落的。想到分离的一刻,林子只握了握她的手,连个习惯性的拥抱都没有,她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他们之间似乎显得生分了。她百思不得其解——问题的根源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