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烟雨古宅石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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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北国之行

荆梅村类同于许多南方乡村,四面环山。不同的是村庄里有一些老风俗延续至今,喜事和丧事甚为隆重。粗犷的箫声飘荡在山间田头,传来古老悠远的回音。两层木结构老屋里,一扇田字形木窗半开,半老的媳妇提一把泛白的木梳在古稀婆婆的长发上滑动,村里世代延绵着孝侍公婆的风俗。那年繁华世界的狂澜席卷村庄,年轻人背上行囊去远方淘金,小村随之竖起了一幢幢新房。

兰菁在自家的天井里晒番薯干,父亲爱吃这个。一回头,又碰见对面两层楼那一扇窗户里老扁的怪脸一晃而过。老扁早年丧妻又无子,在镇上开了个小百货店赚了些钱,四处张罗想讨个媳妇。他与兰菁的父亲走得很近,常在一起喝酒闲谈。兰菁碰见这个扁脸男人觊觎的眼神便如芒刺戳背。

兰菁坐在隔壁阿婶家的窗边,她的脸被黄昏的残阳射到,由白皙变成暗黄色,一双澄莹的眼睛鄙夷地扫视老扁注视的方向。她双脚蹬地咬着牙说,阿婶,老扁又去我家蹭饭吃了。阿婶边打毛衣边淡淡地说,老扁就是脸扁了点,平日帮这家帮那家的,倒是个好人。兰菁是个好强有主见的女孩,她早就看出老扁别有用心。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哼,老扁可真不像个好人!晚饭我在你家吃吧!

饭后,兰菁陪阿婶到楼上织毛衣,她的眼睛又伫留在墙上镜框里一袭军装的男子身上。他是阿婶的儿子,小名林子,他们是发小。十四岁这年林子去城里时,兰菁难过了好多天。林子一年回一趟,回来一次变一个样,尤其是着军装的神情举止魅力十足,兰菁心河潋滟。她催父亲向林子父母提结亲的事,传到林子那边,他笑着对父母说,你们总是喜欢拿我和兰菁当话茬,看我在哪里落脚还不知道呢!林子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心自然变大了,他有落户城里的意愿。母亲察觉到儿子对兰菁还没到非娶不可的地步,就不再提及此事。兰菁一直惦记着林子,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子好久没回来,他们的事也没人提起。她问阿婶,阿婶只说是林子太忙了顾不上这个事。兰菁的父亲黑了脸,说人家到底没正式上门来提过,他离家那么远,你也够不着,好像我女儿嫁不出去似的,再等下去不等成个老姑娘了。父亲开始不再回绝来提亲的媒人,细细物色其中人选。

逼兰菁离家出走的是一天夜里,她回家时,听见了父亲与老扁的一席谈话,父亲经不住老扁不惜代价的诱惑,要将女儿许配给老扁。对她父亲来说找个陌生的女婿,不如找老扁熟悉可靠。

竿子的挑唆未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出于对林子的关心,洁雯父亲私下里让女儿去彻查此事。洁雯在岚菱那里找到了答案。这件事纯属捏造,阿森是静儿的堂哥。林子收到岚菱的来信,信中描述了当年这桩事件的始末。林子给静儿的信件如南飞的鸽子频繁起来。

这年腊月,静儿单行千里去探望林子,林子部队驻扎在北方一个小城的边缘。街上行人衣着色调阴沉,很多女人头上包着一块素色头巾。行人不时回头看她,她的大红毛线帽和围巾太显眼了,而这在南方只是普通的装饰。街上最多的是烤红薯摊子,行人边吃边把皮随意扔在地上,她眼前呈现出十多年前涌城街道肮脏的景象。一幢幢四四方方的营房和一排排白杨树齐整得令她的心为之一惊,当看到操场上士兵们直线形的队列才明白这一切的由来。可爱的士兵们不惧漫天风沙的侵袭,威风凛凛地变换着各种队列。

静儿住在部队招待所里,林子在午间或晚上抽空来看她。林子实在忙,她感觉来不逢时。天黑时林子来陪静儿吃晚餐,窗外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一排光溜溜的树枝上立刻包了一层积雪。静儿打量着眼前的林子,又黄又瘦,本来不大的眼睛凹进眼眶,显得大了许多,下巴周围爬满密密麻麻的小胡子,可能太忙没时间刮吧。可想而知林子在这里是如何拼命干事业的。此刻林子也在思索,静儿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不远千里来看他,这份情义有多重呵!感动之余他只怪自己太忙没时间好好陪她。林子疲惫地望着含笑用餐的静儿,不时朝她碗里夹菜。静儿嚼着饭,眨眨眼冲林子傻笑,二十五岁的她少了几分天真,多了几分内敛。林子,林子。门随即被敲响了,传来一个女人清脆的叫唤声。林子思量片刻说,我有点事,你吃着,我一会就来。

翌日,林子带静儿参观了连队展览室,其中有林子趴在地上打靶、参加军事演习、受首长检阅的照片,这些片断后来在静儿忆念林子时常出现。晚上林子照样在招待所陪静儿吃饭,他扒着饭,倦容里似乎若有所思。林子,林子。又是女人清脆的叫唤声。林子欠起身对静儿说,我老家有个表妹前两天来这儿玩,她想见见你。门开了,一个女孩的头探进来,丰满的圆脸,大蒜鼻子,忸怩地冲静儿笑笑,大眼睛上一排睫毛轻轻扇动着。林子忙着收拾碗筷,说,你们玩玩,我去忙了。林子没有同时应付两个喜欢他的女孩的经验,急着溜出来。一路上他忐忑不安,兰菁来了有一礼拜了,与她只简短地说过几次话。他明白她的来意,但他对她唯有兄妹之情。林子以为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她心里有数了迟早会走的。没想到兰菁好像没领会他的意思,见他总是陪静儿吃饭提出要他也多陪陪她,林子一时不知所措。随着兰菁的出现,事情在悄悄地发生变化,这是林子预想不到的。

小雪绵绵的星期天上午,兰菁邀静儿去楼上她房间溜达,静儿并不知林子这表妹叫兰菁。她们并排坐在床沿上闲聊,聊得渐渐兴起,主题集中在林子身上。兰菁从包里抽出一张黑白照递给静儿,她一眼认出是林子,这是他十三岁光景时拍的相片,两颊和唇沿被照相馆的师傅润过色,平添了几分光彩。眼睛看上去真切些,她们同时说道。静儿羡慕兰菁与林子有过童年相伴的经历,缠着她说林子的往昔之事。兰菁笑着说,林子可不是个老实小子,他偷挖人家田里的红薯,小腿被人踢伤,逃跑途中滑进河里,恰逢我路过救了他一命。静儿低头去捡方才她拿照片时从包里带出来的一个信封,上面是林子的字迹,有兰菁收的字样。对于这个信封的解释,兰菁犹疑了片刻,缓缓说,林子在村里有个青梅竹马的对象,他们感情很好,后来因为一些小事产生误会,错过了,她托我来找林子说明缘由。静儿怔怔地听兰菁讲述那个女孩与林子花前月下的旧事。

那么林子与她的误会消除了吗?静儿问。

应该没什么问题,林子说他不会忘记这段感情,会处理好的。室内静下来了,只有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她们头朝着不同方向各怀心事。

林子敲门进来,他催促她们去参加中午邵连长在招待所举办的婚礼。招待所大厅里人头攒动,容纳了近二十桌酒席。大厅外新郎身着一袭军装,戴了一朵大红纸花,披着长发的新娘前额梳着高山式发型,配一件大红印花绸缎棉上衣,满脸喜气地在门口迎宾。林子招呼静儿和兰菁与军嫂们坐在同一桌。人快满席时周围安静了下来,林子站在贴着大红喜字的背景前面干咳了几声,即兴说了几句婚宴开场白。台下的人拍手起哄,士兵们久未遇这等喜事,放松紧绷的神经开始狂欢。静儿第一次在部队公开场合露面,满眼生人,她谨慎地应付着,军嫂们称呼她为林子妹妹。兰菁早来几天与周围的军嫂们已混熟了,她们叫她小菁。林子应酬了一圈朝这边走来,一个战士拉住他笑哈哈地问道,连长,你和小菁啥时候也让我们乐一乐?接着一片笑声淹没了林子的回答。几位嫂子闻听这句话引出了话题,小菁啊,你与我们连长也快了吧?啥时候办喜事?小菁低着头笑着说,快了,快了,我和林子谈了二十多年了。小菁哪,长得可真俊!听说两人还是青梅竹马的。军嫂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静儿的脑门嗡嗡作响,她清醒过来,那个与林子青梅竹马的女孩就是兰菁。她脑子里回荡着兰菁与她说的话,脚下如踩了棉花一般,人似乎要飘了起来,趁他人不注意她溜出了大厅。林子被战友们拉住喝着乐着,没留意到静儿离席。静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里!她不就是一个乘虚而入的第三者吗?就像一团火焰在林子面前闪了一下,充满激情的林子追逐了一阵。当她的初恋女友一声呼唤,他又返身回到原位。兰菁——青梅竹马——这几个字如此不堪一击地摧毁了静儿坚守一年多的堡垒。

兰菁在父亲的逼迫下无奈来林子部队,她相信她与林子之间的默契,林子会接受她的。

不料还未向林子表露心迹,林子的女友出现了。兰菁后悔这些年没有看住林子,倔强好胜的她要夺回她的爱,因为她无路可退。她借机将自己与林子的往事绘上一些色彩透露给静儿,军嫂们也陆续从兰菁口中知晓她是林子女友的事实,宴会上的这一幕自然引发了。可林子还蒙在鼓里。

静儿拎着包逃跑似的离开招待所,经过附近的家属宿舍,遇上一个超生的士兵在闹事。夫妻俩正对着一个军官破口大骂,不就多生了两个吗?我在这里滚爬了多少年了呢?谁赶我走我就跟谁拼了!军官在一边耐心劝导,兄弟,这是纪律啊!没法子,收拾收拾,下午送你们回家。女的在一边哇哇大哭道,就不走,看你们咋办!

北方融雪的街上寒气袭人,屋檐下根根冰凌在风中迸裂。静儿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两颊挂满泪痕。她一脸颓废,发丝凌乱地贴在两颊,这个衣着艳丽神情忧郁的女孩,踽踽独行于街边,引人注目。到火车站时正巧赶上了下午三点的火车,静儿靠在硬座上,又冷又饿,泪如珠帘般滑落。一段真情似乎就此了结,她的大脑如一座荒城,可是那些真真切切的文字从何而来?这不像是虚情假意呀?问个明白再走?事实那么清楚地摆在眼前还有必要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使静儿打消了离开的顾虑。隔壁车厢里传来吵嚷声,好像有人打起来了,很多人起身去看热闹。别闹了!一个男人大声责备了几遍,这声音太熟悉了。静儿挤过去张望。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举起拳头朝一个军人脸上砸去,军人在半空中敏捷地捏住他的手,将他用力往后拽,后面一个矮胖的女人突然举起一根擀面棍狠命猛击军人的后脑勺,军人倒在地上了。林子,静儿大叫着扑了过去,两个去方便的士兵冲进来救场。

林子被送到部队医院抢救,是脑震荡,短暂性昏迷。静儿给林子洗了把脸,坐在床边照看。风声呼啸,北方苍凉的天空一晃就变黑了。兰菁在这时候冲进来,急促地唤着林子。静儿将医生的话传达给她,使她安定下来,两人面对面坐着。兰菁没料到她的一番违心话引起那么大的风波。再次遇到静儿,她两腮涌起热潮,虽然心有愧意,但是她像着了魔一样无法控制地涌起要赶走静儿的念头,只有静儿走了,她才有与林子结合的机会。

她先打破沉默说,妹子,不是我有意瞒你,是林子要我用表妹的身份,他怕你一时无法接受。你们快结婚了吗?静儿直接问。兰菁点点头,我们一直相爱,因为误会曾经错过了,或许是他太痛苦太寂寞了,现在我们恢复原来的关系了。他觉得对不起你,又无法开口。我想还是由我来说合适。小妹,像你这样,能找个比林子更好的,以后别联系他了,好吗?静儿像个纸人一样双手无力地托着床沿,看着兰菁祈求的眼神,她用力支撑起身子站起来轻声说,照顾好他,我走了。兰菁望着窗外静儿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充满歉疚和感激。

一路上静儿尽力抚平心中的涟漪。不管怎样,兰菁在她之先,短暂的感情怎能与长久的真情抗衡?这个打击使她伤痕累累。她几次习惯性地打开楼下那只樟木信箱发愣,母亲让父亲卸掉了信箱,叮嘱邮递员所有来信只能送到他们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