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烟雨古宅石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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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色信封

静儿寒暑假期间频繁出入洁雯父亲驻扎在东郊的部队。十七岁这年异常闷热的夏天,静儿头一回去,站岗的哨兵一脸肃杀,她报不出洁雯父亲的名字就被挡在门外,这个看上去年龄不小的哨兵其实只比静儿大三岁。鸟当兵的,凶巴巴的!静儿不服气,骂了一句。之后虽然和那个哨兵面熟了,静儿一见他就绕着走,对这张苦瓜脸她有几分畏怯。这个人称林子的哨兵,十五岁时过继给城里的舅舅当儿子,十九岁在这个部队服役。他羡慕长官肩上的条杠,梦想成为发号施令的首长,能衣锦还乡,不想延续父辈们的苦日子。他像个苦行僧一般履行着哨兵的职责,枯燥的生活一度使他对前途感到十分迷茫。他淡黄的脸上一个高挺的鼻子,一双鹰眼细长锐利,两瓣厚厚的嘴唇看上去有几分敦厚,而紧绷的脸往往会使人忽略他的存在。他得到洁雯父亲岑营长的赏识是后来的事,不然他只是个服役期满就得回家的平庸士兵。

五年后,静儿成为办公族,她不能再到处串门,清闲而无聊。这个时期的静儿单纯正直,富有洞察力,但是她不圆滑,不爱看别人脸色行事。春寒料峭的一个黄昏,她单调的生活发生了一丝变化。她在楼下邮箱里发现了一个白色信封,寄信地址栏上一片空白,右下角写着“城东”二字,这是一封退不回去的信。她把信搁在一个粉红色小礼盒里。隔几天又是一封,储到第五封时静儿唯恐耽搁收信人的事,跑去邮局求助,工作人员摇头回绝。好奇心驱使静儿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第一封信。方格子信笺上是一行行飘逸的诗,垒砌在一张纸上,如一幢幢齐整的高楼。静儿暗自赞道,妙笔!一个男子的袅袅心事在信纸上散发着墨香。在洋洋洒洒的字林里,她意外瞄见自己的影子,那白衣衫青竹裙的女子不就是她自己吗?

不知不觉月牙又爬到静儿小屋玻璃窗顶格,月光踩到桌上一个白信封上,她脑子一片空白。这天收到的信上有了约会地址,可依然没留姓名。阳春三月的傍晚,空气中飘浮着阳光余留的馨香,静儿漫步前去赴约。春风拂过脸颊,吹起她的长发。祈愿美好的事物有一个美好的开端,她在天马行空的诗行里勾勒着笔者的形貌。

到了目的地,居然是东郊部队,她以为寻错了路,以前她不曾留意部队的详细地址。环顾四周,部队围墙外三百米内没有民房,四周空无一人。她走近挺立在门边的哨兵林子,那军帽下的五官在一抹夕阳的余光里透着一股英气。已经超过约定时间,静儿问林子,刚才有没有人经过这里?林子目不斜视,像一塑泥雕,静儿瞪着他喊了一声,木头兵!正要离开,林子的头似有若无地摇了一下,静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了。

白色信封并未就此消失,仍按期寄来。静儿试图在不同时间站在楼下希望能碰见送信人,但始终未能如愿。这一年白色信封像谜一样使她的生活多了一层幻想的色彩。

小城在改建中别致起来,阑伊巷尚未拆建。早晨洁雯骑一辆大红凤凰牌自行车,腰际挂一个黑色牛皮包穿过小巷去上班,她已是国营印刷厂的正式工。一日洁雯送来喜糖,邀静儿与岚菱去喝她的喜酒。失去大马后,洁雯的感情一直处于空白,三十而立还孑然一身。她的开窍慰藉了父母亲友们那悬着的心。

结婚前夜,洁雯孤零零地坐在自己房间里,手里捧着大马的照片和诗稿。她的目光穿过玻璃窗,茫然地对着淡淡的月牙。许久,她划亮一根火柴,两次犹豫着靠近诗稿,突然感觉手指灼痛,手一松火柴落地。她终于想出个办法,用两块木板将照片诗稿夹住,用钉子将四角固定,把木板塞到一只樟木箱底层。她喃喃自语,大马,你也要我重新开始生活吧!可是洁雯终究舍不得毁了她对大马最后的一点点念想。

秋天的早晨,凉丝丝的,谁家的桂花沁香了整条巷子。洁雯拉着她的傧相静儿经过小巷子,去附近的理发店化妆。年过三十的洁雯还是那么开朗,即便有什么心事也独自吞咽。她体态丰满,咧开嘴一笑,露出一排皓齿,墨色的长波浪卷发顺着锁骨的弧度垂下,从前清烟般惆怅的眼睛,这日在浓密的睫毛下炯炯发光。静儿与她耳语道,新郎使了什么魔法让你上了心呵?洁雯脸上飘过一抹绯红。静儿指着一户人家花园里一个裂开的红石榴,笑赞道,你像石榴似的——透着成熟的魅力!照片上的新郎眉宇间与大马有几分相似,静儿觉得他跟某个人很相像,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洁雯不顾家人的反对,固执地选择了跟了她两年比她小好几岁的徒弟做她的新郎。

几缕阳光铺洒在部队大院里,鞭炮的噼噼啪啪声淹没了鼎沸的人声。三辆迎亲车缓缓驶进弄堂,新郎款款下车。大门霎时被洁雯家拦轿门的亲戚堵住,叽叽喳喳,嬉笑商榷了足足二十分钟,他们敲了888元轿门钱才放新郎和傧相进门。静儿倚在三楼木栏杆上,远远瞧见身型细长身着西装胸戴红花的新郎大步走到走廊边,又返身冲出大门,向弄堂左边飞奔而去,随即消失在弄堂口。某种不祥的预感兜上心来,静儿下楼循着新郎跑去的方向搜寻。在弄堂拐角,新郎拉扯着一个女子,俩人在争论着什么,声音太轻听不清。静儿越挨越近,终于看清了那个女子是岚菱。静儿见新郎官一脸执拗的表情,遽然醒悟,啊!是竿子。她迎上去挤出一团笑说了一句,真没想到,竿子!竿子那冰寒的眸光射向静儿。没等他说话,静儿催促道,新郎官,新娘等着上轿呢,赶快走!她挽起岚菱的胳膊快步转弯进了弄堂。

光彩照人的洁雯钻进轿车,从头至尾新郎表情漠然,幽幽的目光不时东寻西觅。望着幸福的洁雯,静儿心中产生一丝淡淡的忧虑。

静儿与另一个傧相跳进后面一辆小轿车,她发现旁边的司机在侧目偷瞥她,她瞪了他一眼,司机耳根子瞬间红了。

好像认识吧?司机腼腆地问。静儿在他脸上搜索了两遍,皮肤淡黄,厚厚的嘴唇,眉宇间透着英气。

今天我卸了那层绿皮,司机声如洪钟。

静儿侧身又审视了他一遍,噢!放哨的——林子。

林子哈哈笑道,现在不站岗了,不然就成老不大了!露出一脸友善的笑意。

静儿哎了一声责怪道,嗨,还没见你笑过呢!这样多好,老板着个脸多凶多吓人啊!

鞭炮声又起。竿子家位于城北一条老巷子里,陈旧的两层楼卷瓦老屋,散发出古老的江南韵味。后来它们成为小城最后被拆迁的老宅。这一带还遗留着大婚之夜闹洞房的习俗。晚宴后老少新朋涌入新房编出五花八门的难题为难新郎新娘。新郎官上半场在,下半场就没了影。新娘子累得嗓子嘶哑,傧相便成为取乐的对象。

夜深了,静儿趁空当下楼透气。正值农历八月十六,圆月半空悬,一缕清冷的月光洒在院中墙边的藤蔓上,疏影斑驳。一个狭长的人影来回窜动,心神不宁的竿子两手插着裤袋在天井里徘徊。静儿的脚步僵滞在楼梯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升起。如今的竿子看上去含蓄许多,只有冲动时候的样子一如从前。此日他遇见岚菱后反常的举动还在延续,这正是静儿担忧之处。从竿子看她的神情里静儿知道从前的误会还搁在他心上。竿子一直喜欢岚菱,曾托人来牵过线,被岚菱及家人回绝。几年前一个白雪皑皑的午后,竿子踩着雪经过岚菱家,他突发奇想叩响了岚菱家大门,屋内无人回应。岚菱刚迎静儿进门,就发现了贸然敲门的竿子。家中无人,两个女孩默然以对,许久没了动静。静儿下楼回去,开门时伫候在门外的竿子顺势挤进门来,静儿推搡了竿子一把,迅捷将门关上。静儿实话告诉他岚菱与他根本不可能,竿子误以为静儿在挑拨离间,从前的积怨在此刻一并暴发,竿子越说越偏激,静儿知道火上浇油只会徒增麻烦,就默然离去。静儿怎么也想不到洁雯与竿子会走到一起,当然她内心希望竿子对洁雯是真心的。静儿下楼走了几步,想过去与竿子冰释前嫌,但又觉得不是时候。月亮驱散一团黑云的遮拦,散发着冷冷的光芒。昏暗中竿子的怪影在围墙上晃荡。秋风袭来,寒意浓重,静儿裹紧披肩转身扶着栏杆上楼去。

新房里只剩下几个人还在乐此不疲地出节目。静儿躲在一角打盹儿,岚菱午宴后便辞行了。不知何时她的肩被人沉沉地拍了几下,是司机林子,洁雯让他送静儿回去。一路上月亮在车窗外晃啊晃,一直跟随着他们。静儿睡眼迷离,并未留意到林子异样的表情。他闪亮的眼球里有水草浮动的影子,夜色可以掩饰一个人的个性缺陷。林子打开了话匣,侃侃而谈。静儿打起瞌睡,头重得直往下坠。她断断续续地听见林子在讲述他的奋斗史,后来她回味时似乎只记住了最后一句,混到一顶官帽了。到家门口时林子大嗓门喊醒了她,下车前林子结结巴巴地说,哪天请你看电影?静儿应付道,再说吧。随即道别跳下了车。

随着这个男人的出现,静儿的生活将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