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烟雨古宅石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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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南国涌城

旧时涌城,巷子里尽是老式院落,长方形天井连两层楼房。铅灰色天空下,有层层皱褶的棕色楼壁在风中倾诉着昔日旧事。苍翠的梧桐树跨过围墙迎风弄姿,依在墙下的月季和凤仙散发一种幽娴的美丽。赭红色水缸边布满青苔,偶尔从里面跳出一只绿皮青蛙环视幽幽庭院,一缕花香漫入窗内。夏天傍晚在树荫底下,摆一张小木桌,端上霉干菜烤肉、冬瓜虾皮咸笋汤、腌乌贼肚肠……悠闲地吃到天边出现一弯淡淡月牙。拖出藤椅,方木凳子,在树底下乘凉。孩童们在窄窄的弄堂里嬉戏,几个妇女摇着草编扇围成一堆聊天。

小城马路两边是苍翠的法国梧桐树,树后是一排旧式黑瓦木屋。柏油马路长长的黑黑的,平坦舒适,一直铺到市中心。儿时的静儿玩心重,常常迷失在同一条柏油马路上。

城中三江交汇处,巍然屹立着一座德国人建造的钢结构大桥,顶部如弧形的大桥横跨江面,在薄雾中如彩虹突现,当年在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下它岿然不动。桥下面的江水泛着土黄色波纹,极目眺望,如临海岸。桥脚江畔有一条狭长的繁华小街,用当地老话形容它,走遍天下都没它好。街上密布着一排琳琅满目的小店铺和摊位,钟表铺子,当铺,绸布店,鞋店,各色小吃摊……素描摊上的画像惟妙惟肖,立等可取。这样古色调的景观仅在静儿七岁那年匆忙看上一眼,便消逝在城市的改建中。

同一时间,珂云住在城北一个老院落里,早晨背着花布书包,步行很多路去念小学。养父养母视她如己出。静儿意外地在城里邂逅岚菱,是母亲几经辗转将她夺回身边,全家落户城里。洁雯被送到大医院疗伤,父母不甘让她年轻的生命从此变得庸俗不堪。她们脆弱的生命遭受了第一波浪潮袭击,生命在岁月的轮回中磨出一层硬壳。唯有璇子太奶奶一去遥无归期,在她的珍宝所剩无几后,遭受亲人的冷漠无情,郁郁而终。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涌城旧迹在拆建中渐渐消失,连法国梧桐树都被铲除了,旧院落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水泥结构的五六层高楼。机关家属最早被安置到这些方方正正的楼里,栖息在陈腐木楼里的人极其羡慕。新的城市大楼里闭门各不相干的生活习惯处于萌芽状态。静儿像一只鸟停在冰冷的格子楼里,履行枯燥的读书生涯。

这个时期,静儿几乎闭门不出。她背着书包走进岚菱家那条狭长的弄堂,闻到一股兰花香,翕动笔挺的鼻子吸着香气。她不再是纤瘦的大眼睛女孩,已变得体态丰腴,走在幽暗的弄堂里,眸中好似隐藏着一对黑蝴蝶。岚菱在窗栏里见远来的静儿,下楼开门,两人撞个正着,无端大笑。她们结伴上学,经过一条柏油马路,岚菱习惯拿一本杂志边走边看,浅浅的双眼皮里蕴含两颗温柔的黑眼珠,读至动情处泪眼迷离,愉悦处则半圆形的下巴微微一翘,温婉可人。通向学校的一条石板弄里,常有一个忽走忽跳绰号叫竿子的高三男生从她们身边擦肩而过,偶尔发出一声怪叫吓唬她们,回首投以顽皮一笑。

那个年代小城呈现开放初期的景象。三江边的长街改建成规划中的江边公园,园中绿色植物茂密,景致优美。公园呈长方形,绵绵长长望不到尽头。中心区马路上新建了几个大商场,市容整洁。行走于马路上的中老年人多穿灰色、深蓝色中山装,偶有几个穿瘦腿裤的时髦年轻男子,女人的穿着色调款式多样,成为街上的亮丽风景。这年夏天流行红裙子,冬天流行红色羽绒服。走出校园的女生们羡慕这些诱人的服饰,滋生出尝试的欲望。

这年暑假,静儿、洁雯和岚菱按捺不住浮躁的心,谋划了一个潇洒一日游计划。洁雯是领头羊,她着一条时髦的红色圆翻领连衣裙,撑一把黑白碎花小伞,脚踏白色塑料凉鞋,身型丰盈窈窕,长发披向后背。跟在一边的静儿步履轻盈,粉色圆筒领喇叭连衣裙衬得肤色胭红透白。岚菱斜戴着一顶白色遮阳棉布帽,穿一条格子无领修长连衣裙,扭着细腰肢,犹如外国女郎。她们逛遍几个繁华大商场,在市中心国营冷饮店蓝色塑料布桌上共饮牛奶鸡蛋和冰淇淋,去城隍庙吃粉丝豆腐、大馄饨,排长队买到了刘晓庆演的电影票。静儿见识了异彩纷呈的世界,乐不思蜀。三人逛了夜市回到家,受到家长不同程度的责备。

机械式的读书常致倦怠,熟悉的意境入梦来,静儿携秦宅里的石榴翩翩起舞,心之所驰,美之向往。她旋转在风姿各异的舞蹈里,手提大红石榴裙摆,频频向台下谢幕,笑靥纷飞……写字台上,凌乱的一摊书,夜空中挂着一弯银灰的月亮,静儿心头袭过几缕烦躁。梦境宛如隐藏于月牙后面的话外音,一掠而过,被孤独的星空隔得遥不可及。

校园教学楼中间有一条两边栽满桃树的小径。春日里,瓣瓣碎桃花一经风吹,满天满地地飞舞,随手抓起一把,芳香浓郁。夏日里桃树结果,桃子由嫩绿慢慢转化成嫣红,满树艳丽欲滴的毛绒桃子,诱人垂涎欲滴。校规载不允许采摘,树上的果子却渐渐减少。静儿站在桃树下,等候簇拥在人群里的岚菱一同回去,她们在高一年级不同班里。放学后人烟稀少,她们屡次见男生竿子四处张望,偷摘桃子,塞入囊中。两人面面相觑,绕道而行。

竿子与静儿堂哥阿森在一个班上,一次打群架时他们成为两个对立的派别。街上一时流行喇叭裤,喇叭裤原本是改革开放初期繁荣的象征,不知何故成为无业流氓的穿着标志。学校规定学生禁止穿喇叭裤入校。阿森无意中在同学面前透露竿子经常穿喇叭裤在街上行走的实情。竿子听闻并不收敛,假期返校日他大摇大摆地穿着喇叭裤入校,当着老师的面反驳,规章制度里有放假禁止穿这一条吗?这裤子到底哪里没正形了?开衩了吗?教室里一阵哄笑,有人暗暗佩服他的胆量。竿子天资聪颖,读书敷衍了事,成绩尚可,属于老师喜欢的淘气学生,老师权当没看见,他蒙混过关穿了几回过了把瘾。这日静儿从衣橱里翻出一条藏青色喇叭裤在家里穿了一个假期。

骤雨初歇的傍晚,竿子家附近一条小街上,很显眼地摆出一个汽水摊。在玻璃瓶里冒泡的罕见汽水吸引了一群小孩,眼看就要一抢而空。阿森抢先抓住了最后一瓶,凭谁夺也不松手,竿子伸手捏住瓶颈,两人面对面双目对峙,四眸火光熊熊。竿子把钱甩给摊主,凭强壮的手腕夺过汽水瓶飞奔而走,阿森在街角堵住了他,两人厮打在一起。这场景被走在街上的静儿遇见。竿子将汽水瓶砸在墙上,瓶端露出尖利的玻璃碴。静儿见状慌忙扭身奔跑,她见竿子爷爷正站在街边与人聊天,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拉住老人的手臂,指向街角。竿子举起玻璃碴抵在阿森脖子上,恫吓道,要吗?以命来买吧!竿子爷爷大喝着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了,竿子的玻璃碴在空中摇晃几下似乎要朝阿森头部刺去,惊恐中静儿大叫,公安来啦!这一叫震住了两个少年,竿子爷爷一头栽倒在地上。这场意外事件的受害者居然是无辜的竿子爷爷,老人原来就中过风,这一惊一乍的,中风复发,不到一个月便亡故了。竿子认为是静儿与阿森害得他爷爷受惊致死,声称要报这个仇。竿子父母通情达理,教训了儿子一顿,没去追究他人,而竿子在心里对静儿和阿森积下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