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守护教育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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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好学校是条流动的河(2)

我实在害怕一不小心,让那些老好人钻进队伍来祸害学校啊。

一段时间以来,教育功利化日炽,迎合之风盛行,乡原当道。办人民满意的教育,早已成为行政命令和“行业共识”。满意就好,哪怕是饮鸩止渴——教育上的鸩毒,总是需在数十年之后才发作,进而被人发现的。于是,教师不敢惩罚学生,校长不敢惩戒教师,教育行政部门不敢“忤逆”“上帝”。教育的脊梁骨和精气神就这么渐渐被抽空了。乡原之祸,甚于猛虎。

希望学校里,今后能多一些不唯上,不唯下,不唯书,不唯前后与左右,唯规律,唯责任,唯良知的教育者,希望多一些鲁迅先生在《拿来主义》中所言的“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的管理者。他们不仅做合乎人性、让人喜欢、让人“满意”的正确的事情,更做引领人性、人们未必喜欢但是社会需要、合乎人类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的事。

下任校长在哪里?

在某省参观一所知名中学。

校门宏伟气派。

两侧是浮雕,左侧展示学校发展成就和荣誉,右侧则是学校发展沿革和历任校长名录。在历任校长名录的最后,是现任校长某某,2010年至今。这个名录是铜制的,凸起在右下方。

初看并无不妥。可一想,就奇怪了:现任校长下面,已再无空间。

下任校长将要刻在哪里?

下下任呢?

20年后呢?

30年后呢?

我和身边的一群校长朋友们都感到惊讶。

我终于明白了,许多学校,五年一校庆、十年一“浩劫”的原因。

一些学校,每逢十年甚至五年就要搞校庆,这倒还算正常。但每逢校庆,总是会把前面的许多东西敲掉、挖掉、打掉或者改掉,搞得学校面目全非,历史全无。个中原因,恐怕和现任校长的好大喜功有关。

多少校长,都希望在校史室里,在校史室外,在地上,在墙上,在亭子里,留下自己的名字,以名垂千古。

这倒也罢了。

可是,后来的校长呢?

学校要发展,就必定有后来的校长。

后来的校长在哪里?

不为其留下任何空间。

下任校长呢,看看到处是前任的影子,自然就觉得憋屈。碍于面子,上任之初,不好动手。终于熬到了校庆,机会来了。是时候,要突出自己的“历史地位”和作用了。于是,又来一次推倒重建,敲掉再刻。

难怪陈玉琨教授感慨:“现在很多校长往往喜欢在废墟中重建,总想推翻历史,使学校在自己的手中得到重生,以往的全都是历史垃圾,不屑一顾。”

在校史上写上现任校长,于情于理说得通,但要考虑下任校长的位置。当然,更主要的是,要尊重学校发展的历史,要放眼学校的未来。

任何一个校长都必须明白,你要希望学校发展,而且发展得越来越好,而不是希望自己空前绝后、独一无二,更不应该希望自己之后学校再无能人,再无辉煌业绩。

说到底,是一些校长自我膨胀的虚荣心在作怪,也是他办学急功近利和历史虚无主义的潜意识的表现。

有所学校,据称非常雅致,极富诗意,处处都是书法作品,可绝大多数都是校长的亲笔题字。校长把校园当成了自己的书法碑林,到处挥毫泼墨。校长虽然是书法家,才情过人,但这种做法多少有些为自己树碑立传的感觉。

还有一所中学,在教学楼的入口处,写了一副对联,无论你怎么读,怎么想,就是猜不出究竟“对”在哪里,“联”在哪里,即便不是语文教师,粗粗一读,也觉别扭,但那对联在那里屹立了许多年。因为拟对联的人——校长,被提拔到某机关当领导了,他的下任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有位参观者私下笑道:这不是出丑是什么?现任校长笑笑,做无奈状。

不知道校长们把校园当作个人纪念馆大加突出的时候,这样的“校史”究竟能够延续多久。要搞文化,却不懂文化,往往会贻笑大方。

作为一任校长,在校园里留下一些自己的东西,无可厚非,这也是学校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也是一笔宝贵财产,理当得到师生们的尊重和保护。

这里有个初衷、立场的问题。如果你有足够的办学情怀和办学智慧,想加强校园文化建设,你的出发点一定要尊重学校发展的历史,你的意图一定要服务于师生的生活和发展,特别是有利于学生的精神成长。好的校园,一定能切切实实让师生受益,或者是物质生活上的便利,或者是精神生活上的提升,或者是景物的赏心悦目,或者是哲理的深刻启迪,或者令人耳目一新,或者让人豁然开朗,或者使人缅怀陈迹,或者促人发奋前行。

这是校园文化建设的基点。如果校长的目的,只是让自己“青史留名”,那么,最终往往会事与愿违,适得其反。

当我和来自省城的顾校长交流这些问题的时候,他笑了。

他是一所名校的名校长,对学校文化有着多年的研究。有位校长请他去看校园文化,帮助参谋参谋。校长准备在校门口一侧的墙上,依次刻上历任校长的姓名。他问顾校长:校门口起始处刻上谁的名字好?

顾校长说,当然是首任校长。从门口开始,往另一端延伸,可以很好地体现历史的发展轨迹和脉络。该校长听了不置可否。一年后,他到该校督导评估,赫然发现,校门口起始处,刻着现任校长自己的名字。

顾校长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对我说:“现任校长变成了第一任校长,历史是倒着来的。校长想突出自己的位置,希望被人们一眼就看到,放在第一个位置。问题是,现任校长不可能永远‘现任’下去啊,下来之后呢?学校是不是没有校长了?……”

“校长连最基本的问题都不去想想,真是没话说了。”顾校长摇摇头叹息道。

至今,还有多少校长在干着这样荒唐不经的事情呢!

利欲熏心之后,人就丧失了基本的理智。校长若没有一点历史观,这样无聊和荒唐的事情,还会层出不穷。

我校合并新建时,有领导说,你是立人中学首任校长,能够有幸当首任校长的很少啊。我听了诚惶诚恐。

我校是合并学校,两校历史都还不算短,一所学校建于1957年,一所建于1975年。2011年,由于教育布局调整,两校实行合并,并迁至现址,更名为立人中学。这么漫长的历史中,多少校长们为学校的发展做出过自己独特的贡献啊,我哪里还算是首任呢?

合并之初,我就开始考虑着手整理校史,从1957年开始。我们要把学校的发展历史完好地结合起来并延续下去。学校不能没有历史,更不能无视历史。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退下来的几位老校长和老教师的时候,他们竟显得特别兴奋和期待。遗憾的是,在两校合并、迁址过程中,由于多种原因,大量的历史资料丢失或损坏了。

越来越多的学校在撤并之中湮没消失了,一大批的校友和教工,失去了自己的母校和工作过的单位——一间备课批作业的办公室,一张压过师生合照的书桌,一个饭后漫步聊天的田径场。他们失去的不是一幢幢老房子,而是一片片家园——历史的家园。一棵树没有根,将难以存活。一所学校,没有历史,将很难深刻。一群孩子,如果生活在没有历史感的校园里,他们就容易变得肤浅而张狂。

当我提出要开始筹建校史室、建设校园文化的时候,一位校长朋友马上问我:你是不是准备走了?所以要搞校园文化了?

我笑而不言。

这也难怪。许多校长,都是快要退休了,或者是行将高升或离开之际,突击加强校史和校园文化建设。把校园好好翻修一下,重建一下,然后就是,大大地刻上自己的名字。

于我而言,倒非如此。

我始终认为,校长如不能敬往事、思来者,他就不可能有正确的办学思想和科学的办学行为,学校发展也不大可能“源远流长”。所以,上任之初,我就想要挖掘学校历史,给师生们一个立体的、完整的、说得清来龙去脉的学校。只是苦于新担任校长之职,最初几年不得不在日常教育管理上投入更多精力。

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但是,真正不朽的,一定是一部师生的历史,一部完整的历史,一部客观的历史,而不是一个校长自己的历史。

司令台上的雨篷

带着周老师在学校里走走。

我想让她看看,我们的学校有了哪些变化。

自开学以来,我还没有邀请她到学校来走走。

暑假,我们又增添了一排宣传栏,还有树林间一批供学生课间休闲用的实木凳子。

一年多来,最大的变化,恐怕是学校大门口广场上,增加了一块五米多长、一米八高的巨石。正面刻着我们的校训“世界因我更美好”,背面刻着“守护良心”的校风。这块巨石,无论从形状、质地和色泽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给人厚重、大气而又不失灵气之感。

校训石安装好后,就有老师、来客在此合影留念。毕业生也在这里合影留念。

正如我们的老师们所言,这里真成了一个景点。

我们打算在学校里多建设一些师生喜爱的景观。作为师生中的一员,我也时常为此苦思冥想。

这次,请她来校,就是让她看看变化,提提意见。

她也是教师,且是个敏锐的人,时常从一个小问题中看出较为深刻的东西来。她对教育问题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我在教育上的一些思考,有一些是受了她影响的。

看着樟树树荫下的一排排木凳子,她说,谈不上漂亮,但看起来和树木比较协调。

看着新增添的一排宣传窗,她又说,线条简洁,比较大气。

看着我们的这些努力,她说,这个校园比过去漂亮多了。几年前,这里是高中,我在此工作多年,作为同学的她前些年来过多次,自然是熟悉的。

我请她给我们的校园建设提点意见,她说没什么意见。

但在田径场里,她却指着我们司令台上的一个巨大的雨篷说:“每个学校都有这么一个雨篷,我看到这个就觉得别扭。”

“此话怎讲?”

“这个雨篷究竟有什么用呢?”

“用来遮太阳或者下雨的时候挡雨啊!”

“那什么时候使用呢?”

我瞬间明白了。

她继续说:“用的时候都是大型活动的时候,有学生或者老师在。挡太阳吧,学生不怕晒,领导就怕晒了?下雨的时候,学生淋着雨,领导就可以躲在雨篷下?这种理念是什么理念呢?”

她的这句话,尖锐之极,精辟之极,深刻之极。

真的,你到其他学校看看,几乎所有的学校——乃至政府广场或者运动场——司令台上,都有一个雨篷,有的设计独特,有的装修别致,有的极尽豪华。

几年前,浙江某地教育局长撑伞看学生在雨中演出,引得大家群起而攻之,却没有一个人来攻击这个司空见惯的雨篷,岂不怪哉?

我们最为厌恶的一些特权行为,竟然如此普遍地潜伏于我们的生活中,而我们却毫无知觉。

毫无知觉!

这种可怕,又非“可怕”二字可以概括得了。

一年前,在筹建立人中学的时候,我还参与了这个雨篷的筹建。想不到,现在,竟然成了我们的教育理念的“陈旧”和某些教育者享有“特权”的一个“佐证”。

我想起开学仪式上有学生晕倒的现象。虽然这其中有学生体质的问题,毫无疑问,也和他们站在阳光下有关。那时候,我们领导坐着,学生站着,我们的头上有雨篷遮挡阳光,而学生和老师头顶万里晴空。

我一时冲动,真想拆掉这个雨篷,可转念又觉得幼稚可笑。我能够拆掉校园里有形的雨篷,但我能够拆掉校园外那些无形的雨篷吗?我能够一下子拆掉那些教育中的形形色色的雨篷吗?

每天的教育生活中,不经过思考而在做的事,有多少是禁得起推敲的?如同制作这个雨篷时,我何曾想到过它在情理上、在逻辑上根本就是无法成立的?

或许,这就是“无意识的无知”吧。

蹊跷的是,三个多月后的某个清晨,刚迈进大门,保安师傅就告诉我,司令台的雨篷塌了。我快步赶到操场,看到雨篷倾斜着挂在墙上,褶皱的镀锌铁皮上,堆积着薄薄的积雪,雨篷上还有三四个羽毛球,地上则散落着十来个篮球、排球和羽毛球——据说,这些是学生上课时,有意无意地抛上去的。

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雨篷,竟被一层薄薄的积雪所压塌。更没有想到,这雨篷上,还“窝藏”着这么多的“赃物”。

我心下窃喜,一则庆幸这雨篷选择了夜深人静时安全倒下,从而避免了一场事故;二则庆贺这象征着“特权”的架子,终于还是倒下了——在我对它有了重新认识之后。

当总务处主任问我该怎么处理的时候,我说,倒下好啊,再也不用修复了,今后开展大型活动,师生、干群一律平等,有阳光一起晒,有风雨一起顶,多好!

主任说,请示过上级领导,领导说,这个要修复回去,而且要让承建的公司自己来修复。

我提议,是否可以让该公司把这笔钱转而用来修复学校的天桥,因为在我看来,校内天桥的栏杆已经腐蚀生锈,不牢固了,需要更换。

当我把这个意思告诉领导的时候,领导表示理解。他也赞同我对司令台雨篷的近乎“偏激”的看法,但他也表达了为难之处。他说,这个雨篷是设计书上原有的项目,是我们学校加固工程中的一个部分,现在倒塌了,只能修复回去,而且不能将修复的资金挪用于工程中原本没有的项目。他说,如果不修复回去,审计部门审计项目的时候,没有了雨篷,就无法让你通过。这是件严肃的事情,没有办法。

他很耐心地向我解释,希望我能够理解。

我当然理解这位领导的解释,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后来,一个崭新的更为坚固的雨篷,重新矗立在司令台上,为下面的人们遮风挡雨。

每次坐上这个司令台,看着台下的孩子们,我的心里总是有种怪怪的感觉。在我心底,它早已坍塌了,坍塌成一种讽刺,坍塌成某种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