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朵盛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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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岁月(4)

有谁料到,终于吃出了灾难。那时范娃子已经丢掉了生产队长的大印,只留下民兵排长的职务挂在头上。新上任的队长是“最后一个匈奴”陈牛。春天里,几个人在河边的田里播种油麦子,耙田的使牛匠老是不来,播种的就坐在田埂上等,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嚼种子,难得有这种闲情,不怕老虎把天吃了,有的是时间。到最后,田耙出来了,油麦子种也被吃得所剩无几了。

陈牛急了,骂粗话,“妈”呀“娘”的。油麦子必须种下去,那是为耕牛备粮。可是,生产队保管室里已经绝种了。“你们想把牛饿死?”陈牛吼。好在那时有“一平二调”的法宝,从别的大队无赏拿来了种子,事情也就闹大了。

公社下令“抓典型”,抓出来批斗。大队干部搔头皮,播种油麦子的几个人,都不沾“黑五类”,除了吃掉种子,没有辫子可揪。发生在你陈牛的生产队,就得由你陈牛支一个活靶子出来!这是政治任务。有干部给他提醒:有现存的,那个被女人护着的“内控”,不就是合适的人选吗?

陈牛的身上热了,他要发毛,又不敢,耷拉着脑袋不吭声。代二兴不任正职了,改为副,不好表示可否。新任的大队党支部书记权衡以后,点头:就这样吧,总得给上头有个交代,杀鸡吓猴,刹刹歪风邪气。

陈牛下定决心,把脑袋夹在裤裆头。回家以后,他磨磨蹭蹭,给胡丫头儿说了,等候风雨来临。他想,大不了胡丫头儿给他感情制裁,十天半月望梅止渴而已。

不料,胡丫头儿却说:“批斗噻,就他!”

不懂女人心的陈牛惊了一跳,他不知东南风,西北风,这姑奶奶究竟是母系社会里的哪股风,庆幸有了回音。由于担心这事有损自己的娇老婆,有些醋劲儿的陈牛总算解脱了。

由胡丫头儿一锤定音,厄运落到了我的头上。第二天傍晚,加班拌麦子收工以后,我身上还沾着麦芒和灰尘,哪儿都痒痒,便被喝叫着进了大食堂里的批斗会场,火线练兵,预先就安排好的积极分子纷纷发言,追问我:为什么要破坏公共食堂?反对三面红旗的居心何在?……说!彻底交代。

我处处小心,时时检点自己,被撵上“杀场”是那么的突然,毫无征兆,我简直懵了。再说,铁证如山,我同样生嚼过麦粒,那浸着汗水的麦粒在肚皮里正在被消化呢。我还能交代什么?选择不说一句话,不服和认了都在沉默中。

现场批斗如火如荼,一边是同仇敌忾,一边是毫无反应,等上纲上线的话说完了,也就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而被批斗中,我的眼光寻找着母亲。母亲含辛茹苦,希望我好好读书,出人头地,而我竟是这样!母亲是不会来的,也不见继父。我看见了胡丫头儿,她的一张脸泛白,当我俩的目光相遇时,她唬地扭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的月亮出奇的皎洁,被放回家的我,人生的一切似乎都被抹去了。好在草房顶上有一个不小的漏洞,筛进了如水的月光,天地的灵气和世界的美好,使我没有感觉到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9、重罚和女人

更憷的是第二天早晨,大队长宣布了处罚:扣饭!断我一整天的衣食父母。“扣饭”是当时最时髦最权威的处罚方式,也最实在。那年头,人们已经练出来了,习惯了,那是一种无奈的悟性,或者叫作看破红尘,批斗也罢,喝骂也罢,无所谓,名利乃身外之物,当不了饭吃。这扣饭就狠了,谁敢饿着本来就被亏待了的肚子,去充硬气汉?再调皮的人也怕这一招!

那时,不少青壮年都要求与家人分开舀饭。这样的单独舀食有它的潜在好处:一是害怕炊事员克扣,多一个门户少一分危险,二是不至于把家里人的稀饭多吃了,一份恻隐之心,中国农民传统美德的体现。当然,这样做须得口头申请,得到食堂事务长和掌勺炊事员的批准认可,不是坛子里捉乌龟,轻而易举能办到的事。因为赵桂桂从小食堂到大食堂都是首席炊事员,掌着勺,手握生杀大权,所以,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记得赵桂桂舀饭的时候,曾经悄悄对我说:“你就分开舀吧。”

我当时还有些迟疑。

她再嗔怪地说:“别傻,给。”挺稠的稀饭已经舀到我的碗里了。

于是,我在食堂里舀饭就另立门户了。

继父也单独舀饭。而他,并没有得到照顾。

每次舀饭的时候,我都拖在后面,错过高峰期,在几个饭勺的挥动中,独自到赵桂桂跟前,她总会特意给我多舀一点,或者捞最稠的,不用说话,成了一种默契。久而久之,旁人自然会看出其中的奥妙,却拿赵桂桂没有办法。谁都知道赵桂桂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最好别激怒了赵家姑奶奶。感到不平的把愤懑往肚内吞,吞不下去的,把气发泄到我的头上,居然有人奚落我:“躲在女人的胯下”,“吃女人的奶”。当然不敢在广庭大众之下说,说了发誓没说,不认账。

我也似乎变得庸俗了,想说就说吧,仍然到赵桂桂跟前去。如果碰巧赵桂桂不上灶,比如她的“亲家母”(月经)来了,其他炊事员非得治我不可,清汤寡水舀给我,克扣个够,算是矫枉过正。我自认倒霉,大半天饿得痨肠绞肚。宣布了扣饭的处罚以后,我扭头走出了食堂。

“等一会儿,去找赵桂桂吧。”耳边有人说。

胡丫头儿常常说我不像个男人,没有男子汉气魄,是女人的尿泡大的。她是激我,激不起我,只能让我满面通红。对她,我永远是弱者,发不了脾气。被撵回乡以后,我从来没有过叱咤风云,老是像个小娶媳妇,低着头过日子。这天早晨我是鬼使神差,突然发怒了。发怒以后怔住了,说不出的后悔。

那是村里最本份的姑娘,从来不和男子说话,见我被夺去了生命之源,破例开了口,提醒我,无限的同情,没有丝毫的戏谑。我喊她,笨拙地想说道歉的话。她低着头匆匆逃离了我。仓促中,我瞧见了她眼里的泪水。

我又伤了一个女人的心。

尽管被扣了饭,仍然得参加劳动。整整半天,我既饿又累,胃被磨得很痛,口吐清水,喘着气,随时都想蹲下去,坐在田里。别的人看着我,爱莫能助。中午,我不回家,坐在燕儿沟的沟坎上。我害怕母亲知道我被扣饭的事,也实在不忍心去分吃母亲和弟妹的那一份稀饭。我不能自己去造成连座法。

田园的景色是美的,秧苗青青,阳雀和杜鹃飞过头顶,不歇声地啼叫。此时的原野显得有些空旷,不见人影。燕儿沟里的水,宛如生命的精髓,潺潺地流着。我呆望田野,仿佛灵魂已经脱窍了。

冷不防,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她是从沟里起来的,围腰帕里兜着一包东西,还在滴着水。

我惊怔了。

不算熟悉,但我认得她。她是范娃子娶回来一年多的妻子朱秀。这个清秀的女人有个绰号,叫“朱妖精”,别人又在暗地里叫她“大地主”,因为她是大地主家出身的女儿,范娃子就因为她的出身,才丢了官。

朱秀说:“吃吧,人会饿死的!”

番茄!看来很文弱的朱秀,竟敢大白天到田里去偷摘生产队的早番茄,并且洗干净,给我送来!我的心直跳,有些紧张,也害怕。

她见我犹豫,着急地说:“快吃吧,一会儿出工了,让人看见!”

我不能不接过手吃了,狼吞虎咽地吃,希望快速地将这些偷来之食吞下肚去。因为,不管是被人看见还是扔了它,都会害了我和她。

朱秀匆匆地走了,扔下一句话:“去央求胡丫头儿!”

我摇摇头,朱秀没有看见。

下午照样出工。我不时眼冒金星,开始晕眩。好艰难才挨到收工,实在志气不下去了,我终于拿着饭钵,尽量埋着头,避开人,走向食堂。

我去求赵桂桂。

食堂里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赵家姑奶奶。赵桂桂骂我:“干吗这会儿才来,洗夜壶去了?”

大饭桶底朝天,没有给我留下嗟来之食。我只好失望地离去,也感到很羞辱。

“转来!”赵桂桂喊,“进厨房来,快点儿!”

我进去了。她像变戏法似的,迅速舀了一碗米,又切下一小块肉,一并给我倒在饭钵里:“快走!”

我晕头转向,往食堂大厅去。

“比猪还笨!”赵桂桂低声骂,她把我拉转来,将我从厨房的后门推了出去。

外面是惊人的火烧天,半个天际都在灿烂的红霞里。

10、落泪是金

也只有赵桂桂才敢那样做。她和朱秀不同,拿食堂里的东西做了人情,还理直气壮,不怕大队干部。她说掌管着社员生存大权的干部,包括代二兴在内,都是“箢篼官”,不值一提,还不如她赵桂桂,只配在姑奶奶的脚下称臣。她给我的一碗米和一小块肉,是从大队干部的加班伙食里硬匀出来的。她就有那份胆量!当晚轮到她煮特殊伙食,她把干饭煮成稀饭,还加添了一瓢水;嫌弃别吃,要走拉倒,与社员同甘苦噻!对,米少了,肉也少了,就这么回事,老鼠没偷走,没被麻雀啄了,我赵桂桂没有私自拿,清廉得很!说急了还把水瓢在灶头上一拌:对,赵姑奶奶横就横,想咋样?干部们不敢把她怎么样,也不便炒她的鱿鱼。叫苦的是唯唯诺诺的老事务长,承认自己花了眼,看错了称,下次痛改前非。较劲起来,像碰上其他事一样,姣好泼辣的赵桂桂就那么蛮不讲理。还有一条,她娘家的爹和兄弟都在当官,县官不如现管,她那兄弟多少比大队干部们高一篾片儿。山不转水转,赵桂桂说,仔仔们总有求教她兄弟的时候,如果欺负了她,迟早会给小鞋穿!代二兴心知肚明,不识赵桂桂的气温变化,回到家里,硬着头皮追问米和肉的事。赵姑奶奶火了,直截了当地说:“给了那小伙子,怎样?你们要扣他的饭,我不饿他!他心甘情愿叫我‘姐’,叫得我心里甜!”代二兴骂她。赵桂桂更野:“逼急了我把自个儿给他,你管得了?”代二兴明知是赵桂桂的横劲来了,气话,仍然既恼又恨,唬得说不出话。他还真的怕。可惜,他拿赵桂桂没有办法,只能饱含着男人的醋劲儿认了,发不出脾气来,从此以后,他对我尚存的同情与恻隐之心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