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朵盛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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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岁月(3)

我似一株拔出去又移回来的野草,带着自身的悲剧色彩,被榨干着七情六欲的水分,伴随沉重的思想重负,认认真真地赎罪改造。生产队的人已经猜到了庐山真面目,除了惋惜,还能说什么呢?

胡丫头儿背着我骂:“傻!”她是心痛,似乎看破了红尘,算定了结局。

赵桂桂想指点迷津,有话对我说,却欲言又止。

母亲看着我,叹气,忧心忡忡。她对儿子没有信心,又不想说出来,害怕我一蹶不振,年纪轻轻的就在人生和感情上死掉。

其时,继父已经生病了,他有着太多的失望,老是骂我这个担负着全家厚望却一塌糊涂的继子,无缘无故地责骂。

我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了,但并没有放弃,也许这就是一个自卑者的倔强与执着吧。我还在想当作家,还没有死心,仿佛驾着一只撞破的小船,已经开始下沉了,还在寻路扬帆远航。

太阳去了还有新的,大雨、小雨,淅淅沥沥。男人甩鞭子抽打牛屁股,女人没时间家长里短的说闲话,吵架是有的,娘们儿难免说女人的粗话,男人们骂娘,政治挂帅的话头一扔来,都万籁俱寂了。日子绑在车辘轱上转动,不知不觉又到了第二年春天,满坝的油菜花涌着金灿灿的潮汐,农家人的生活尽管不轻松,又有了新的希望。

春暖花开,我怀着希冀,心忐忑地跳着,走进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代二兴家的院子。那架曾经“妹儿……妹儿……”响着的鸡公车,放在土墙外的屋檐下,上面扔着有野花的青草,那肯定是赵桂桂留下的。

这时候的我,除了思想感情,已经是个地道的农民了。我站在书记大人的面前,怯生生地说:请开一张证明条子给我,我要回学校!

大队党支部书记决定着我的命运。

回答只有一句话:党支部已经研究过了,不行,好好在农村改造!

我突然感到晕眩,眼睛一黑,想大声呼喊,又想央求。而我,没有一句话。此时,我看见了赵桂桂,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赵桂桂那双女性的眼睛,我永远忘不了。我记得,她轻轻对我摇摇头,然后转过身去,在照进屋子的夕阳余晖下,给我一个读不懂的背影。

我浸泪了,内心在无声地抽泣。

回家以后,我豁出去了。第二天一早,不怕违规,没有向生产队长请假,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步行五十里路,赶到师范校,回答是更大的打击:晚了,晚了,学校已经停办师范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爱莫能助呵!回去吧,回去吧,好好当个农民。

回家的当天晚上,我是那么的绝望,站在桃花水涨的河边,长久地发呆。偶尔掉过头,发觉胡丫头儿站在我身后。

夜空上是那轮美好的月亮。

胡丫头儿不说话,也不走,直到我离开小河,回到原始人山洞似的小屋。

那段日子,过得特别艰难,特别漫长。很快,我便正式入了另册,公社派人来,在大队的扩大干部会上,宣布对我实行内控的监督改造。

这样的乡村大事,自然满不了胡丫头儿。

胡丫头儿变了,她那一笑就春光灿烂的俏脸,红晕减少了,显得有些苍白。她不想多说话,对人冷漠,特别是见了我,那神情让人明显地感觉到,我和她之间,肯定发生过大男孩和大女孩不可公开的事。

胡丫头儿躲着我,我也害怕再见她。

又过了几个月,刚刚跨进20岁年轮的胡丫头儿,在痛苦中完成了她没有爱情的婚姻,与川西坝子进入农村公共食堂的同时,闪电般的宣布:与没有文化的大龄青年陈牛结婚!

我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更不敢相信胡丫头儿。可是,嫁娶的迎亲鞭炮已经响了,先是三记单爆的闷响,然后是划破凌空的爆竹,惊醒了左邻右舍。

我无法入睡,在刺耳的鞭炮声中跳下床,喊:“胡娇是我的!”

我人生中的再一个“晚了”!

因为陈牛根红苗正,尽管娶了一个曾经是伪乡公所师爷的孙女儿,祝贺的人还是很多,赵桂桂也去了,并且作了不是亲戚的送亲娘子。

本生产队的女娃子嫁给本生产队的小伙子,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婆家娘家,院子对院子,只隔一坝田,一顿饭的工夫可以回两次娘家,但规矩不能少,胡丫头儿对陈牛又特别挑剔,难题一下接一个,陈家两老夫妇都认了,不敢有半点儿怨言,即使砸锅卖铁,也要把如花似玉百里挑一的媳妇娶回去。

胡丫头儿不能不嫁了。

从继父家的角度推断,似乎和陈牛家还沾亲挂故,陈牛却没有来请我们家去作客,胡家也不请,继父说:六亲不认!

胡丫头儿派人来单独请我。不,她叫我去,不准带礼物,必须在她和陈牛举行婚礼的仪式去,非去不可!并且说,我啥时到场,她啥时和陈牛“拜堂”!

必无选择,我被胡丫头儿绑架了,心神不宁地到了人潮簇拥的陈家院子。

胡丫头儿一看见我,就是那样的恨,女人那种复杂的恨。她恨我没有男人的血性,居然乖乖地去了。无论亲友怎样劝说,她都拒绝和陈牛喝交杯酒,却斟上满满两杯酒,端着朝我走来。我开始退让,不敢去接杯子。

“喝!”胡丫头儿厉声说。

我不敢喝。可是,她硬把那杯酒塞在我手里。那眼神,好像在生离死别。

我不能不喝了。

胡丫头儿一饮而尽。酒不沾唇的她,顿时满脸绯红,眼里晶莹,那是突然涌出来的泪水。

我也想哭,扭头要跑。

“你敢走!”胡丫头儿喝叫,她已经失去理智了。

赵桂桂抱住她。几个女人把我推出了堂屋。

外面下起了雨,如歌如诉。

7、罪孽深重

今生今世,我忘不了胡丫头儿的出嫁。

雨,下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已经是混混沌沌,湿淋淋的世界。待在黑屋子里不时听见屋后树枝断裂的声音,似在摧残我的灵魂。我无法睡觉,想着胡丫头儿,想着她像一株洁净如玉的水仙,被压在26岁的粗犷大山下,灵魂在心的深处呻吟,而我,没有脸皮,也没有资格奢谈拯救二字。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当初违心地逃避她,还有一个不敢让她知道的念头,即是想到她出身的家庭也有历史问题,害怕影响我在落魄中重新崛起的前程,回不了学校。现在……我能说什么呢?

出嫁了的胡丫头儿,撕着我的心。

回到乡里不到两年,我已经相信乡下人所说的“命”了,而我感悟最深的,是人生的错位,它是作弄人的智者,当你发觉被命运忽悠了的时候,已经不可挽回了。我和胡丫头儿都不知不觉,被罩进了这个怪圈。胡丫头儿有资格有理由恨我,她一出嫁,我便罪孽深重了。

日子还得过下去。

对于祖祖辈辈单家独户过日子的农家人来说,习惯了早出晚归,在田里耕作,鸡鸣狗叫,苍穹下冒着袅袅炊烟,为了传宗接代,小桥流水,田园村落,川西坝子放牧原野的生活,是没有野心的满足。经过互助组、合作社、大大小小的农村运动,而在人民公社里吃大锅饭,敞开肚皮撑,还是大姑娘出嫁头一回,虽说那些曾经在家里当家掌勺斤斤计较的老人,暗暗担心,但不碍大事,人们都处在新奇和激动中,并没有过多的忧患。

舀着食堂里的大甑子,不为一日三餐劳作操心,庄稼人迸发着勤劳肯干的劲头,拔尖的青壮年,不少的远征,上山大炼钢铁去了,留在村里的次劳力和年轻妇女,在冬季农闲时改土造田。那时的生产队长是范娃子,三十来岁,因为脸上有几颗大白麻子,又被称作范麻子。胡丫头儿对他没有好感,连他的祖宗三代都贬,似乎好的基因被田坝里跑着的野狗叼去嚼吞了。她连“范麻子”都不屑于叫,背地里喊:“流氓!”

无论叫什么都行,吃饭和做工的生杀大权在他手里。派活和安排改土的时候,他偏要把胡丫头儿和我拴在一起,反对无效,这样一来,他似乎很开心。

那时的农活是做不完的,特多,改土往往在夜里加班。那是一种在现在看来既可笑又不可思议的奇怪工程:板田被犁了以后,像士兵在前沿阵地垒战壕,四、五尺远的距离一行,把巨块的土坯抱起来,码成一人多高的土墙,过了几天,用谷草熏烧,一个又一个金黄的草垛没有了,土还是土,到播种小麦移栽油菜子的时候,季节不等人,只好匆匆推倒土墙填“战壕”,耽误农时,委屈庄稼,粮食减产了,农家人吃亏,默默地忍受。

范娃子真够绝的,每个晚上都把我和胡丫头儿塞在一条改土的“战壕”里,与其他干活的人隔离。在星空下,在月光里,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之夜,我俩都须相亲相伴,把偌大的土坯往上垒,由于都很“斯文”,体力弱,做得挺艰难,有时不得已面对面的对抱土块。

胡丫头儿嗔骂:“你还像个男人吗?没劲,丢人!”

我不吭声。

每次都是我和胡丫头儿最后从自己垒的巷道里走出来,特别的累,胡丫头儿感觉得到我身上蒸发出来的热气,我能闻到她伴着汗味的青春气息,还有感情上的尴尬和冲撞。

范娃子总是在田埂上待着,等我们出来,那神情怪怪的。

有一天夜里,时间太晚了,我叫胡丫头儿回去。她不说话。

我再重复一遍。

“你管得着吗”胡丫头儿来了火气,“我——不!”

陈牛赶来了,看见又是我和胡丫头儿,他拉起妻子就走。

胡丫头儿怒喝:“放手!”她把丈夫撵走了,索性坐下来,好像要在人为的巷道里地老天荒。

范娃子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审视地走进巷道,看看有“前科”的孤男寡女,是不是在图谋不轨。

胡丫头儿骂他:不要脸!

他不理睬,似乎得到了估计的证实。

有“最后一个匈奴”之称的陈牛,终于忍耐不住了,为安排工的事和范娃子打架,打得轰轰烈烈,围观者如潮。论拼搏,陈牛和范娃子决赛不出胜负,只能打个平手,因为有捍卫婚姻和家庭的动力,加上男人的醋劲儿,陈牛仿佛服用了兴奋剂,不打白不打,彻底擂垮了范娃子。这件事没有轻易落下帷幕,闹到大队党支部,代二兴碍着赵桂桂的密令,抹稀泥,最后下村的公社干部拍板,陈牛被罚了红牌。拴在一根草上的蚱蜢——胡丫头儿和我,都被扣了工分。

最难堪的付出,是胡丫头儿和我,因此有了新的绯闻。真不知我俩,谁害了谁。

陈牛不敢触怒胡丫头儿,也因为胡丫头儿,不敢为难我。他骂“娘”。

那是川西坝子里最特殊、最敏感的年代,进入了人际关系最对立也很微妙的季节,还在悄悄地往深处走。我被认作是特殊的因子,伴随着原罪让村里人不解:为什么我总在石榴裙下,有漂亮的女人保护,明摆着有个胡丫头儿,暗地里,还有赵桂桂,那可是书记的老婆,不能等闲视之。村里人说我是“双保险”。

不过,因祸得福。从此以后,我和胡丫头儿结束了苦涩的爱情回味。陈牛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忧心难受的是陈老夫妇,也猜疑:娶回的儿媳妇为什么不怀孕?听不见楼梯响,也不见人下来。憋急了,老人婆不顾老脸,向儿子打听。陈牛一问三不知,随口一句:问胡丫头儿!谁敢去闯那份忌讳?等待吧,天长日久。

8、厄运

被胡丫头儿骂作“流氓”的范娃子,口齿倒很干净,没有把“性”挂在嘴上,也不明里挑逗年轻女人,就他那德行,叫胡丫头儿气,特别是对孤男寡女在夜间干活的作弄,叫胡丫头儿更气。得饶人处且饶人,也许应该怨我们自己吧。

范娃子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爸妈自然也不是,祖传的外来族。范家院子很低洼很小,似烂漕坝里即将沉没的小船。外来的范家人总是很出格,范娃子的爹,牛高马大,甩着使牛鞭子吆喝,太阳像扔上天的火盆,就那么半个多钟头,似乎把泽国犁穿了,没有挽救,连人带牛“咕噜咕噜”沉进了淤泥,水面上只留下使牛鞭和一顶汗浸的旧草帽。范娃子那时还在娘肚皮里,不知道悲伤。他娘哭了,怀着他重新嫁人,新中国建立以后,又把小壮牛似的他送回了范氏家庭。如今,三十而立的范娃子又带着生产队的男男女女改土造田,也才有胡丫头儿和我的爱情苦涩回味与尴尬。

改土造田的功过是非由后人去评说吧,村里那一坝烂漕田经过挖深沟排水,倒也日趋好田,特别是稻谷长得蛮好。当然,绝对不是粮屯顶破天的亩产万多斤。遗憾的是,食堂由小变大,一大二公,三个生产队的社员同祸舀饭,随着食堂的越来越大,从敞开肚子吃到计划定量,干饭变成稀饭,到最后有人胡诌出了这样的歌谣:“走进食堂门,稀饭一大盆,团转(周围)起波浪,中间淹死人!……”

这还了得!驻大队的公社干部发怒了。

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心里发憷,不敢作声,但愿那些胆大包天的家伙不要再唱了,别作唯恐天下不乱的蠢事。干部们心知肚明,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社员的口粮严重不足呵,都是爹娘生的,明摆着一日三餐填不饱肚子,能忍心去整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终日在田里耕作的庄稼人,并不知各级干部心中焦虑,在想着办法度难关。由土地世世代代养育、视土地为生命的人们,头脑中已经没有了土地的概念,只知吃不饱、饥饿,天大地大,不如对生存的追求大,以中国农民特有的宽厚和忍耐,顽强地迎来日头,又送走日头,连一年24个关系农活的节气都淡忘了。挖红萝卜的时候,用围腰帕揩一揩泥,原生态的塞进嘴里,也不管干净不干净,嚓嚓嚓地嚼着,如蚕吃桑叶,匆匆地往肚内吞。农忙收打小麦,在烈日下,汗流淌着,像无数的小溪,把男人的元气都流出来了,汉子们赤着上身,娘们儿只着一层纱,每个人的嘴里都嚼着刚拌下来的麦粒。那是多么香甜呵,有土地的气息,有汗水的结晶,有并未经过分配直接享受劳动成果的欣慰,更重要的是填饱了肚子,有了力气,又拼命地干活。农民不是懒人,那么淳朴厚道,通情达理,只要能够动弹,就会干活,不会亏待土地,不会辜负天地给以活着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