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月似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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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不解风情

谈完了正事,话好像也就尽了。

休息间里的半扇窗帘撂着,半明半暗的光线,遮遮掩掩,莫名的暧昧。

沙发靠背上丢着件衬衫,还扣着卷《哈罗尔德游记》,一本出自投身革命的诗人的笔下,关于描写西班牙反抗侵略和希腊被奴役的众生相,也实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书。

茶杯凉了。

许佛纶收回手,转头看着他:“你昨天晚上没回家?”

这位掌管天津军政的土皇帝近来实在没什么要紧事,除了应付各行各业的阿谀奉承,就是风花雪月,据说热心肠的谄媚者昨天送了两位名媛到他的家里,看起来被迫独守了空房。

康秉钦要笑不笑的模样:“你听到的传言,是真的。”

怜香惜玉,是他向来的美德,这么不解风情,也太不讲究了。

许佛纶敲了敲下巴,调侃:“我还听说周次长从教育部辞职了,搬到天津来养老,和废帝比邻而居,怎么,是周小姐管得严吗?”

“她?”

康秉钦起身拎了热水瓶来,唇边有笑意:“已经登报申明,婚约作废。”

他将热茶放到她手边,倾身看她:“佛纶,消息太滞后了。”

她被他困在沙发里,插翅难逃。

许佛纶躲不开他,只得迎上他的目光:“你这样的举动不止一次了,可你母亲不同意,周次长不同意,周小姐又有意,所以婚约断断续续已经存在了四年。”

“你忽略了我。”康秉钦弯了腰,将她逼到沙发靠背上。

她仰着头,盯着他渐渐靠近的五官:“虽然单方面解除婚约显得很不绅士,但是与其耽误一个女孩子大好的年华,还不如干脆利落,不过出于善意的提醒,这很可能又是你的一厢情愿。”

重要吗?

他无视她的附和,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嘴唇:“口红脱色了。”

她推他,却被他握住。

康秉钦常年习武,手指修长又有力量,轻易地将她的所有手指关节扣在自己的指间,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挣脱的机会。

他从她的坤包里取出口红。

拧开,再托起她的下巴。

“佛纶,我如果不准,你是无法离开我的。”他为她补妆。

一双眼睛,在阴晦不明的房间,充满了危险。

这是实话。

她再妄自尊大,也不会愚蠢到去挑战他的权威,林家是新政/府的臂膀不假,可康秉钦为他们铺的路远比林家所谓的军资重要的多,他的存在根本无法撼动。

许佛纶抿了抿唇:“这么说,我还在你手心里?”

“你不这么认为?”他用指腹抹匀了口红,随意把问题抛了回来。

手指晕染了口红的艳丽,指尖一搓,成了若隐若现的雾色,谁的心被罩在里面,镜花水月。

“香吗?”她弯起唇,凑到他耳边轻轻地问。

娇娆的笑,妩媚的眼睛,都是致命的诱惑,他一时间晃了神,早不知今夕何夕。

乱了章法,一败涂地。

许佛纶趁机从他怀里离开,拎起小坤包,眨眨眼睛:“想知道答案,看你以后的表现,别让我失望喔!”

拉开门,翁庆瑜猛地站直了身体。

许佛纶笑:“怎么,我会吃了你们督办?”

翁庆瑜讪笑。

袁蕴君还在办公室里坐着,比结婚时黑瘦了点,倒是不哭了,肿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窗外,显得格外地木讷呆板。

康秉钦点了根烟,倚在门边看她。

刚才的劲头儿都被那个寡情女孩子带走了,裤兜里是她不要的口红,他醉倒在这场不期而遇的香艳里,根本无心顾忌凡尘俗事。

“许小姐是不是也不同意我的做法?”袁蕴君问。

佛纶什么时候管过她的事,除非他开口。

他哂笑:“蕴君,你怎么做,她都不会在乎。”

袁蕴君没话说了:“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让嘉儒他们离开,让许小姐受了这么大的罪,刚才我应该向她道歉的,我实在不知道……”

对于许佛纶被林祖晋囚禁的四个小时,外界的传言早都不堪入耳,她听了,悲愤难当,更加难以启齿。

她盯着康秉钦,泪如雨下。

他将一条手绢递给她:“她的事,你问不着,你的路,自己选好。”

“我知道。”

康秉钦狠抽了口烟。

这几个月南来北往领导了那么多场学生运动,亲手将自己父亲的政权推翻,本该是最坚定最进步的女性,高呼着自由民主,却始终无法解放自己的心。

真是讽刺。

三年的恋爱,情断海德公园,并非男欢女爱最终归结于枯燥,只是精神不合。

他俯身,和她拥抱告别:“好自为之。”

一场不欢而散,许佛纶并没有放在心上,小房间里因吃醋引发的威胁和警告,只算作都市男女的调情,也不失为一种情调。

只是当她摸到嘴唇时,却仍旧心存怅然。

回程的途中,经过庞鸾住的公寓,庞鸾抱着孩子,正挤在人堆里焦急地看快要进站的电车。

许佛纶停下来叫她,顺便看一看售票员站在电车门口,与庞鸾手里的那张钞票擦肩而过时的记恨眼神,于是开着车飞驰而去,心情大好。

“吴平映呢?”她问。

庞鸾说:“给住在淡路街的一位小姐当画画的教员去了,小宝发烧了,我带她出来瞧病。”

许佛纶调侃:“能住在日租界的小姐,也不是一般人,你家吴先生有貌有才,连找的差事都是好的,还是早点请个保姆。”

庞鸾苦笑:“薪水不高,一半留下我们度日,一半还要寄回去给小宝爷爷奶奶看病吃药。”

许佛纶笑笑:“有钱人都抠门,好在纱厂今天就能开机器,下个月初你们就可以领工资了。”

想法很美好。

继总商会认为元新涉未结命案违法之后,连她加入商会会员的申请书一并退回,指出在纱厂实地调查过程中出现伙计身份背景无法核实的情况,拒绝入会,并责令她尽快退出布商公会。

纱厂还没开工,就恶名远扬,柳瑛给她设了个套,强行把她摁在里头,如今骑虎难下。

中午,林允平来给许佛纶送饭,委婉地问这件事的进展。

许佛纶舀了勺鱼汤,说:“解决不了。”

林允平的脸顿时就严肃起来。

她决定不和她开玩笑:“我解决不了,自然有人来解决,不用麻烦你们荣爷。”

林允平的脸更沉了。

“还有,自从我和你们荣爷认识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吃鱼。”她放下勺子,“下回把我和他的食谱分开,我和他不熟!”

“好的。”

林允平离开前尽职尽责地提醒:“先生如今也是台门的人。”

那又怎样,也叫荣衍白一声荣爷?

休想!

午休半途,厂房里热闹起来。

总商会执行委员会派了专人重新对纱厂进行调查,调查是假,奉承是真,尤其见到翁庆瑜客气地和许佛纶打招呼,谄媚的笑脸咧得更开了。

说不到两句话就收了许佛纶一年的会费,立刻发给了认可纱厂妥善的证书,并亲自将门牌和证书悬挂在纱厂里,还明确表态,回到商会后立刻将元新纱厂备案入会。

古语有言朝中有人好办差,诚不我欺!

万事齐备,她送翁庆瑜出门。

对她这种过河拆桥的态度,翁庆瑜见怪不怪:“督办说了,今天必要让许小姐称心如意。”

多新鲜呢,不然她早上白提醒了。

“我很满意。”

许佛纶抱着肩膀,四下里瞧了瞧:“替我谢谢你们督办,明天纱厂开业有剪彩仪式,他如果方便就来,不方便的话,那支口红就当我的谢礼了。”

“好的。”

口红,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星期天早上九点,纱厂正式开业,下午三点,许佛纶离开纱厂前往总商会参加纪念周会,与新一届的会董见面。

新一届的会董共三十二人,多数是年长威望的行号股东或者经理人,花枝招展的柳瑛坐在席间显得格格不入,会议进行到一半,终于有人拍案而起。

年逾花甲的老商户义愤填膺,对总商会这次的选举提出不满。

按照商会选举制度,总商会会董一要有才品,创造商业卓有成效者为先,二要有地位资格,设业经商五年以上者为宜。

如今的棉纱行经理柳瑛除了满足年逾三旬外,各项条件都不满足,如何能坐在会董的席位上,如何能维护商户利益,如何维持天津所有商行正常经营。

老头儿气得白胡子朝天,斥责牝鸡司晨:“女人只会乱事,一哭二饿三睡觉,四吞洋烟,五上吊,你瞅瞅你们能干点什么!”

许佛纶坐在他身边,对于他的愤怒感同身受,好心好意地推了杯水过去,小声劝说:“老先生看不惯的,我也看不惯,但生气归生气,指着女人的鼻子挑毛病,这不大合适吧?”

老头儿还没等坐下,就叫呛了顿,声儿更高了:“还有你,我说的女人里也包括你,在北平搅风搅雨不够,偏要上天津来,丢人现眼!”

许佛纶面无表情:“下回您可别去海关电信局或是劝业场,您觉得女人丢人现眼,您还让这些地方的女职员给您办事情,您成什么了?”

老头儿被她气一哆嗦。

许佛纶笑一笑:“您前两年没买女子商业储蓄银行的股票吧,上海的您最好也别买,回头拿着丢人现眼的钱,你花的也得劲儿不是?”

老头儿训斥:“丢不丢人也倒闭了,自作自受。”

许佛纶哂笑:“在商言商,您大庭广众说政治,给谁找不痛快?”

老头儿不再吭声。

私底下唇枪舌剑,周会也吵得沸反盈天。

离开商会前,柳瑛把她拦下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替我说话,服软了?”

许佛纶笑眯眯地摇头:“别误会,我只是看不惯他瞧不起女人,对你只有一句话,欢迎来到残酷的战场,我亲爱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