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愤怒到什么地步,才会让林祖晋铤而走险,把手往台门伸一伸?
许佛纶对此怀有很大的疑问,就问:“他动手了?”
电话那头的荣衍白笑说:“暂时没有,然而作为兄弟姊妹,我有责任在适当的时候提醒许小姐规避风险,毕竟很多喜悲就在一瞬,不可掉以轻心。”
悲喜之事?
除了近在眼前的婚礼和刺杀,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
但是康秉钦无论和他什么关系,都不会将刺杀林祖晋告诉荣衍白,所以这只是他的猜测或者听到了什么风声,才有此一问。
但愿是前者,毕竟远东间谍所也不能等闲视之。
“谢谢。”她笑起来,“为了表达对你感谢,我特意从这里寄送了份礼物,不过现在是战时,能不能按时安全送到全看天意,请不要太过于期望。”
她说话的时候,侍者正将一尊磨砂玻璃鱼雕小心翼翼地装进箱子里,乳白色的鱼身正散发着暗蓝色的微芒,正巧有阳光照进来,微芒瞬间成了纵跳着的鲜红火焰。
拉利克玻璃在今年的巴黎国际艺术品博览会上一举成名,享誉全世界,由它烧制的年年有余,希望能够帮助荣衍白克服对西洋玩意的排斥。
嗯,但愿。
许佛纶放下电话,去了饭店底层的录音专室。
前几天的服装表演大受欢迎,表演结束时,她登台朗诵了首《教我如何不想她》,华懋饭店以此为她灌制了一张时长两分钟的铝制唱片,当作纪念。
她今天来,不过是离开前,想在那首诗歌后再补几句话,好送给一个人。
回程的途中得知联军攻克徐州已有数日,两个月的战争早已宣告结束,因此路上并没有耽搁,平安返回北平。
林家还有两日就要迎新娘进门,上下忙碌通宵达旦,林公馆街前来往的黄包车和小汽车络绎不绝,半个北平的车夫齐聚于此,也显得捉襟见肘。
林祖晋每日时间大多数消耗在人际往来,并没有关于纺织厂和女间谍的任何谣言。
关税会议仍然在开,公署里吵得沸反盈天,等下了班再挪到韩家潭胡同里的温柔乡,也没见官老爷之间的烟火味散几分,雕花艳染的庆元春倒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康秉钦到的最晚,素日风流名声却是叫的最响,庆元春的头牌小横波倒茶时,顺手在他面前压下句“语话相投,情意绸缪”来,大有求助解围的意思。
恰逢小横波的丫头当天在隔壁琉璃厂淘换来个红釉美人斛,康秉钦顺手将钱包递给她,叫她往里头填钞票,无论多少直到塞满为止,回头全给小横波换成银元。
一时间引得客人竞相围观。
那丫头是个实心眼,钞票把美人斛塞得满满当当。
后来交通银行下了班的职员深夜被叫回清点,临时向各个银行七拼八凑,再送了八万现大洋直奔这烟花之地,直到后半夜,运钱的车还堵在胡同口没有离开。
小小的美人斛哪里装得下银元,小横波索性叫丫头将钱箱倾覆在房间里的地毯上,直铺满走廊楼梯,灯光辉映,庆元春到处是银光闪闪。
不留神跌一跤,也不过是从一座银山滑到另一座里而已。
谁还在关心税收高还是低,纷纷鼓掌喝彩,呼朋引伴,一醉方休。
小横波粉面羞怯,怀抱美人斛跪坐在康秉钦腿边,求赐一夜良宵。
他不过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钢笔,拿了庆元春里平常用来吟诗作赋的花笺,写一句“一笑情通”,再放进美人斛里。
碎了美人的一颗芳心,却成全了他风流且薄情的名声。
接连几日,这件韵事甚至比袁林两家的婚礼还要引人注目。
直到婚礼当天,许佛纶在袁家公馆的楼梯上,还听见几个女孩子议论纷纷,艳羡的表情和语气,大约是恨不得替了那位声满北平的名妓小横波。
袁蕴君的小丫头见她来,忙笑着打招呼引路:“二小姐念叨着要许小姐来,才肯涂指甲的,说您每回的指甲纹样最是时髦。”
许佛纶看了她一眼:“是么,劳烦你传话,这是第三回见你了,还不知道叫什么?”
“水文汶,许小姐叫我阿汶就是。”
她推开门,请许佛纶进去。
阿汶?
上回袁蕴君生日当天,将她推出去解决麻烦的聪明小女孩,她记住了。
房间里坐着袁家大少奶奶,周曼蘅和康馥佩,还有袁蕴君平时相熟的几位小姐,热热闹闹,欢声笑语。
袁大少奶奶捧了镜子直笑:“这又来了个无事忙的,还不赶紧过来干活,就等你了。”
周曼蘅也跟着说笑了两句,其他的小姐也附和着玩闹,屋里的气氛一时很好,再没有令人烦恼的矛盾。
许佛纶将手里的丝绒礼盒递给袁蕴君:“前两天刚从上海回来,路过老凤祥,只觉得这套好看,权当一点心意,新婚快乐。”
“你能来,就最好不过了。”袁蕴君接过去,拍了拍她的手,使了点力气,其中的意味也只有她二人明白。
许佛纶今天一身蓝底大瓣红花旗袍,娇艳却又不喧宾夺主,可在场的女人都知道她们两个之间那点恩怨,只当她今天是看笑话来的,嘴上不说却早早躲开了。
袁大少奶奶说到楼下瞧瞧新郎什么时辰来,其他女人围坐在外头说说笑笑,里屋就留着穿了婚纱的袁蕴君,和给她涂指甲的许佛纶。
她说:“许小姐,秉钦可跟你说清楚了?”
许佛纶点头:“八点,在林家的新公馆动手。”
袁蕴君的手晃了晃,许佛纶搭着她的手背,一时没留神,上光液险些被她带花了。
她低头笑:“袁小姐怕什么?”
袁蕴君叹气:“我只要露个脸,七点五十离开就行了,主要是你和秉钦,无论动手还是拖住林都不见得那么容易,林身边高手如云。”
自从康家姑嫂出了意外,林祖晋知道触及康秉钦底线,深居简出,一旦露面必是要带胜以前数倍的随行,将他保护的密不透风才好。
许佛纶说:“高手也是人,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会有疏忽,袁小姐的信仰不讲暗杀这套,但是在这里不一样,有时候人命真不如草芥!”
袁蕴君半天没说出话,直到上光液涂完,她才像回过神:“我怎么能不知道,但凡有一点退路,我都是不赞成秉钦此举,可刚才看到小七在我身边强颜欢笑,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许佛纶就着阿汶端来的热水洗手,避重就轻:“人世苦,总得找补点安慰,心里那道坎才好过的去。”
阿汶半路进来,不解其意:“许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二小姐今天大喜,她又是找不痛快来的?”
房门已经关上了,袁蕴君不知道许佛纶听没听见,拍了拍阿汶的手:“不是,别胡说八道。”
楼下大少夫人正和袁宪至说话,见了她来只又敷衍了两句,就匆匆上楼陪伴袁蕴君去了,许佛纶笑着打过招呼,转身要离开。
“许小姐——”
袁宪至在身后叫她:“有件事,需要跟许小姐打听清楚!”
“宪至先生请说。”
袁宪至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方问,人在哪?”
方问是纺织厂那位风流倜傥的经理,在那场大火前,被女间谍灭了口。
许佛纶笑:“死了。”
“怎么死的?”
“有个女织工,用刀片割开了他的喉咙,死的很快,没什么痛苦。”她抚了抚有些发凉的手臂,轻快一笑,“宪至先生不是都知道吗?”
“那沓照片,果然是许小姐寄的。”
许佛纶观察他的表情,并没有要感谢她的意思,不由得有些遗憾:“还有录音唱片,要是落到别人手里,这几天哪还会这么平静,所以不告诉宪至先生,我能告诉谁?”
告诉世人,总统之子和日本人不清不楚,里通外国吗?
袁宪至看穿她威胁的心思:“许小姐还是要和我做笔生意?”
她点头,开门见山:“我想要宪至先生一个月前送出去的两座矿,这笔买卖,先生稳赚不赔。”
袁宪至不解其意:“矿给了祖晋,你现在要来,是跟我有仇,还是跟他有怨?”
许佛纶笑笑:“都没有,我是个商人,唯利是图,金矿的价值有多大,宪至先生比我了解。”
袁宪至一笑:“明天来和我签合同。”
“多谢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康秉钦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发里,嘴里叼着烟,慵懒地看着他们,直到袁宪至离开才起身走过来。
许佛纶摸摸自己的毛披肩,瞟过妩媚的眼风:“都听见了?”
康秉钦不予置评,要说的话,那天在纺织厂都说过了,胆大包天。
她笑:“我在上海花了一大笔钱,表面看着风光,可实际上穷得叮当响,要是不捞点好处,日子可怎么过呢?”
不如他,风流一会,铺的是满地银元!
康秉钦敲敲她脑袋:“你啊!”
她不理会,只是伸出胳膊缠住他:“我给你的唱片,听了没有?”
康秉钦敷衍地嗯了声。
看来是没听全,她也不气馁:“挑个好时候,你仔细听一听,也就两分钟,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
她特意补的两句话呐,是讲给他听的。
康秉钦看了她一眼:“都准备好了?”
“嗯。”
然后她故作不满地叹了口气:“就是撤离的路线太远了,要走十分钟的山道,我穿着高跟鞋,走下去,腿都要断了!”
林祖晋的新公馆东侧是下人居住的地方,上下只有一条山道,守卫也不森严,何况山脚下拐个弯就是闹市区,是撤离的最佳路线。
康秉钦在那备了车,接她离开。
这会撒娇,管什么用?
他俯身,凑在她耳边低声:“晚上回来,我给你揉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