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东面有微光。
烧塌的木檩条哔啵一声,焦木断成两截,顺着东倒西歪的房梁滚进灰堆里,震起的烟尘飘到半空,扭曲了将出未出的红霞。
小女孩子们见状慌忙躲闪,绣花鞋踩进淤了灰渣的雨水里,瞬间泥住了鞋面,连裹着小腿的白丝袜也被甩了一行黑点子,娇滴滴的抱怨声瞬间此起彼伏。
许佛纶从厂房里走出来。
外面怨声载道,比里面还要强烈。
有两个糊了满脸黑灰的警察,抱着枪缩在树根底下抽烟,吸一口骂两句回回来都是篓子,没功劳不说,还得挨顿骂讨顿打。
许佛纶眯着眼想了想,上次无功而返,还是康秉铭扶灵坠机那天,一眨眼都快五个月了。
她露面,就没有人敢吭声,几个警察背了枪,点头哈腰地躲远了。
康秉钦找到她的时候,她蹲在树根底下数蚂蚁,念叨一二三四五,很起劲。
他俯身,手抄到她后背,把人抱起来放在膝头:“一夜不睡,傻了?”
她装腔作势,摁了摁心口,头一歪倒在他肩上:“疼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昨夜里火势太大,从织工宿舍很快蔓延到厂区,小女孩子们一面保护着受惊的织工,一面还得救火,根本忙不过来。
后来她说,不救了,烧掉吧。
翘枝本来想劝,被秀凝拉了一把,也渐渐明白过来,叹口气说,还是烧光了干净。
最后连西洋火龙都被丢进了火堆里。
小女孩子们腾出空来,将织工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安置,再挖了道十来公分宽的壕沟,把火势控制在纺织厂内,省得殃及附近漫无边际的枯草。
这把火烧了大半夜。
天亮时,怀柔军营派了几趟车,拉了织工和织工亲眷送进北平医院隔离治疗,警察和卫兵再接了命令撤离,只留下化作狼藉的厂房旧址。
回程的路上,袁蕴君和许佛纶并排坐着,她愧疚难安:“对不起,许小姐,那孩子行事太鲁莽,给你造成这么大的损失。”
跟着卫兵摸进纺织厂的男学生在找到自己的未婚妻后,为了从重重禁制中离开,点着桌布丢到楼下企图制造混乱,却不留神扔到了谁家未收的棉被上,烧起冲天大火。
好在织工聚集在一处,逃离的很快,可许佛纶原先的计划被全盘打乱。
事到如今,她再有火气,也没法对着袁蕴君发,只嗯了声。
袁蕴君看了看前座的康秉钦,“好在逃掉的那个女间谍最后被抓了回来,否则真是放虎归山,你和秉钦日后还得面临着无穷无尽的麻烦,那孩子难辞其咎,我……”
“袁小姐!”
许佛纶不耐烦,动了动手指,“他为了未婚妻可以理解,但是我不会原谅他,你最好能约束你的学生,作为老师替他道歉也就算了,难道往后出生入死也要你代替吗?”
袁蕴君无言以对。
“佛纶——”
打抱不平的,张了嘴。
许佛纶闭上眼睛,心里更加烦躁。
“你不过找了个借口。”医院的走廊上,康秉钦点了点她的额头,也点中她的心事。
他的力道控制的极好,有种半哄半劝的意味,搁在平常,尽是风月。
可现在,一夜兵荒马乱,谁也没了这样的心思。
许佛纶没说话,安静地伏在他的膝头。
他说得很对。
纺织厂是她的心血,花了钱也花了心思,里外收拾妥当,正要大展宏图的时候遭此一劫,心里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说是将厂子给混成旅做军事用途,但难免存了日后还得以讨回来的愿望,否则真要是做好了宁为玉碎的打算,烧了砸了不是更省事,也用不着瞻前顾后舍不下。
这回倒好,一干二净。
她不高兴,眉眼是立起来的。
康秉钦低头去亲,亲得温顺了,才开口:“别慌,都交给我。”
她说:“不交给你也不行了,我得去趟上海,纺织厂的事情一旦传开,股价还不知道得跌到什么样子,钱没赚上多少可要全赔光了。”
他笑,纵容得很:“你去。”
早点回来。
她仰着脸,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我会尽快回来的,你决定好婚宴的事,到时候告诉我,只有一点可千万记着,别把我给卖了!”
“我会派人替你,你若是赶不及,”康秉钦抚抚她的脸,“那便赶不及吧!”
她得了理,就不肯轻易饶了他:“这话说的倒是极合我的心意,只是你的蕴君再不管了吗,万一谁的准头偏了偏没能把那狗东西送上西天,你的蕴君往后水深火热,不心疼?”
康秉钦看着她,面无表情:“这么体贴?”
她点头,像是没瞧见他的脾气:“自然,我和你在一起七年了,知道袁小姐是你的逆鳞,看看也就罢了,谁有九条命能去碰一碰呢?”
字字句句捅他心窝子。
胆大包天!
非得收拾的服帖了……
可她从不服软,浑身的倒刺立着,遇强愈强,但那层厚厚的盔甲下,被保护的一颗心却是柔软的。
他好容易看见了,就得妥帖地收着。
袁蕴君领着那个男学生来时,就看见康秉钦把许佛纶摁在墙上亲吻。
他手臂收得很紧,强势霸道,却又小心翼翼,压抑到近乎失态。
她垂下眼睛。
看见皮鞋的扣袢,死气沉沉地搭着。
后来,许佛纶得了解脱,拎着包走近:“袁小姐,找我有事?”
“许先生,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那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开了口,解了袁蕴君的燃眉之急。
男孩子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说:“我叫夏丛鸿,是和仁大学法学系一年级的学生,昨天晚上我的未婚妻实在是吓坏了,我为了能顺利离开您的纺织厂不得以放了把火,对不起!”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自己的许多不得已。
见许佛纶的脸色始终不好,他最后才将一份银行单据恭恭敬敬地递给她:“我手头并不富裕,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暂时凑了这点钱,但是余下的我会努力偿还,请您务必收下!”
许佛纶接过来看了看:“记得自己的话。”
那个男孩子攥了攥拳头,她都走得老远了,还能听到他斩钉截铁的誓言。
“你跟许小姐谈恋爱了?”
康秉钦从裤袋里摸出烟盒,掀开盖儿,似乎对挑选哪一根犹豫不决,袁蕴君走过来替他拿了主意,顺便有此一问。
他咬了烟在嘴里:“没有。”
她有些茫然:“我看刚才,以为你们在一起了,所以才……”
那么情深缠绵。
这些话,她当然说不出口。
和她恋爱时的康秉钦,是个绅士,无论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都不会有刚才那样失礼的举动。
可有些失礼,不过是情之所至。
男学生在他们谈话时就已经离开了,走廊上只剩了他们两个,给了她奋不顾身寻求答案的借口。
康秉钦笑着说:“我和佛纶,什么时候不在一起了?”
她蓦地白了脸。
许佛纶坐在南京前往上海的轮渡里,还能听见船客议论纺织厂失火的事。
有人害怕,就问:“女工都被关起来了,深更半夜还放火出逃,该不是很严重的瘟疫,染上了就得死人的?”
他左侧的人解惑:“听说七八个染病的要跑都被警察打死了,剩下的在医院住了几天也没见发病,再严重比的过前几年的大流感,那时候都能捡了命,还怕这个?”
另个说:“你们光担心远在天边的,就算有,几时能到这里,还不如想想买了想容股票怎么办,今天的价比昨天又跌了。”
这船是奉浙之战的间隙发的首趟,舱室里挤得满满当当,但凡一句话,不过片刻就能传遍所有的人,尤其是切身利害的。
这个说完,那个也想到自己手里的股票,一时间要买的要卖的,讨论的沸反盈天。
直到下船前,话题才从股票换到了那位笑面虎似的东南王身上。
想容股价下跌的势头,被及时挽救在胡幼慈约几位影迷在汇中饭店喝咖啡的当天。
除了签名,她还赠送了几张服装表演的门票,甚至有意无意地提到想容会很快在上海设立分公司的消息,有人再问,她却讳莫如深。
第二天,服装表演在和平饭店举行。
在此之前,想容并没有透露出任何风声,表明要在这十里洋场分一杯羹。
再者在这里,古今中外的衣裳首饰应有尽有,想容并没有任何立足的优势,因此赶来看衣服的少,瞧洋相的多。
直到想容分发的服装杂志到手里,大伙儿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最近风靡的几部电影里,演员们各式样的旗袍洋装甚至是晚清时期的衣裳,纷纷出现在服装表演的台子上,琳琅满目,新奇有趣。
几乎身临其境,免费瞧了场电影。
一时间里外挤得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直到最后,许佛纶登台致辞感谢,再提出分公司即将成立的消息。
一连三天,报纸版面几乎被想容占据,包括那些漂亮新颖的衣裳。
股价也以前所未有的势头,水涨船高。
新公司将开未开之际,许佛纶抽空应了郭家的邀约,以弥补上次不得见面的遗憾。
参观郭家公司和产业时,由小郭少牵头,她还买下了一家丝厂和一家纱厂,为新公司准备充足的衣料来源。
许佛纶在上海住了十天,至此,离袁蕴君的婚礼还有一个星期。
途中最快需要耗费五天,她不得已把翘枝和秀凝留下,料理新公司和两家新厂,独自一人返回北平,等待婚礼结束之后重新回到上海。
在登船前,她却接到了荣衍白的电话。
他劝她除非必要,暂时不要回到北平,日本远东间谍所对死了十个间谍异常愤怒,林祖晋这个走狗,少不了要替新主子排忧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