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来接孩子,千恩万谢。
那孩子趴在外祖父的肩上,时不时抬头冲许佛纶做鬼脸,她同样眨眨眼睛,吐吐舌头,小男孩子瞬间咧开嘴笑。
康秉钦一直看着她。
能不能看进眼里,印在心上……
可是她的笑突然打断了,“你刚才想说什么,让我猜猜,如果我喜欢,如果我喜欢孩子,你要跟我生一个吗?”
明明知道,这不过她的一句戏言。
说过就忘了,或许明天,不,再过一分钟她就不记得了,可他却不由自主地当了真。
他听见心在身体里雀跃,不安,躁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所有的情绪被她控制在掌心里,颦笑间就轻易左右他的悲喜。
许佛纶却摇摇头,“我不会和你生孩子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把心捧到她手里,她却吝啬于瞧一眼,轻轻巧巧地弃若敝屣。
心摔在地上,疼得他都木了。
她自顾自地说话,没有在乎他眼睛里卷起的风云,“我不想让我的孩子跟我似的,自打出生就没让亲爹疼爱过,不仅不疼还待我特别的坏,那年他梳着油光整齐的头发,站在阔太太的家门里让我和妈妈滚回江西去。”
康秉钦倾身,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地哄,“不会的。”
许佛纶反抱着他的手臂,眼睛里晶晶亮亮,“妈妈在认识他之前对世间的苦一无所知,当年她就带着我从老宅里逃出来,冒着烽火找了他四年,可他为了新娶的阔太太打瘸了妈妈的腿,差点也把我摔死!”
他亲亲她的发顶,“没事了。”
“所以,康秉钦,我怎么能跟你生孩子呢?”
她扬起脸,浮起的笑如三春暖阳,如碧水娇花,“你以后娶的太太不会是我,我的孩子又该怎么办,我们同你闹同你吵么,早晚有一天会把所有的感情都消耗干净,我们又该多遗憾?”
他捧住她的脸,“不会的。”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佛纶。
“所以啊,”她微微笑着,“现在这样,就很好。”
就怕,连现在这样的平静都维持不了多久。
那么,当初说的话就不算数了?
康秉钦沉默。
后来他抚抚她的脸,都有些凉了,“别胡思乱想,明天带你回北平。”
那袁蕴君呢?
麻烦解决了,用不着他再舍生忘死地救她了,也用不着用她的命,换他的蕴君平安了。
许佛纶再次拒绝,“我需要去上海,和永安郭家谈笔生意,你,你自己回去吧。”
他的手停在她的脸颊边,微微收了收,不敢使劲,“非去不可?”
“对。”
她说永安有意示好,如果置之不理,就是她不识抬举了,这次亲自前往上海算是给足郭家脸面,以图日后长久往来。
但凡提到公司,她眼睛里的光华就耀眼到让他嫉妒。
心里涩的发苦,恨不得独占她全部的心思,可心机和嫉妒并不管用,只能使出千般的好,来换取他在她心里同等的待遇。
过了很久,他才低头亲亲她的眼睛,“好。”
早去早回,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天没亮,许佛纶就在楼下挑衣服,翘枝和秀凝带了两个会计在小公馆外等着。
康秉钦站在二楼看她。
她整了整头上的礼帽,出门前,还咬了口盘子里的小蛋糕,举起手挥了挥,。
从楼上下来,小公馆的铜雕大门正被人慢慢阖上,他端起那个小盘子,就着豁口咬下去。
白脱栗子蛋糕的味道很醇正,是他特地从上海请的西点师傅来给她做的。
老管家端着玻璃牛奶罐站在餐桌前,结巴着说,“少爷想吃,我再给您拿,厨房还有。”
康秉钦摆手,“她这两天光吃甜食了?”
“佛纶小姐昨天早晨吃的是蔬菜沙拉和燕麦片,中餐和沈太太一起,晚餐是在利顺德饭店。”
他心里不安,又问,“几点到家?”
老管家说,“傍晚六点钟,然后在书房看了会书,就回了卧室。”
“都给谁打过电话?”
“沈家和北平许公馆。”
康秉钦点头,转身上楼。
老管家跟在身后说,“倒是有件事,昨晚失火后一个钟头,许小姐是从外面回来的,车里的司机看着像天津漕运的人,但佛纶小姐和他们很熟悉。”
康秉钦身体僵住。
“她下车前,还坐着和车里的人说了会话,”老管家还在低头上楼,没防备,“哎,少爷……”
康秉钦回头,“失火前后她不在?”
老管家被他的表情惊得倒退了步,战战兢兢地开口,“当时房间里没有人,那些人闯进卧室后又转道去了别的房间,结果他们才轻而易举,物件没少也没坏,佛纶小姐应该是自己离开公馆的。”
康秉钦闭了闭眼睛,“去哪儿了?”
老管家惊慌失措,“不,不知道,她可能……”
可能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天津漕运名义上归商会,可商会主席是台门的外八门圣贤二爷。
所以她昨晚见了什么人,到了什么地方,听了什么话,显而易见。
荣衍白口若悬河,都是说给她听的,告诉她是被他亲手抛出去诱饵,为袁蕴君送死的替身。
她坐在车里听见了,什么都听见了。
所以,她才想逃,逃到上海去,逃到离他远远的地方。
他推开她卧室的门,烛台下有枝枯败的碎玫瑰。
他捡起那枝白玫瑰,坐进沙发里,很久之后,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留了足够的人来护你,我……”
舍不得你受伤害。
这样的话,他无颜说出口,连自己都不信了,她该有多失望?
许佛纶坐火车离开天津,到了浦口下车,临江换轮渡去南京下关,再乘上六个小时的火车到上海,两天半日的旅程这才算结束。
郭家早早派人等候在车站外迎接,汽车送她去华懋饭店休息半日,晚上由郭家女眷相陪看了场爵士乐演奏会,这才约定第二天见面谈生意。
晨起吃早饭,许佛纶意外地在餐厅见到了柳瑛,她正对着小镜子修理自己的细眉,放下镜子前还扬起个魅惑的笑容,然后她就和许佛纶的目光撞上了。
她愣了愣,这才拎着小包坐到她对面来,“真巧啊,凤鬟!”
许佛纶一刀将蛋糕切成两半,“早。”
“你怎么也到这来了?”柳瑛身姿妖娆,眉眼间都是风情,换作早些年,在这十里洋场也能成盛名。
许佛纶眨眨眼睛,“那柳瑛姐姐为什么来?”
“等人。”
她说话时百媚横生,许佛纶看多了,免不得发腻,“巧了。”
柳瑛审视她,“是吗,咱们该不会等的是同个人吧?”
许佛纶笑笑,没说话。
柳瑛说,“怎么,捧你的那位金主爷把你扔下,上这儿另谋出路来了?”
许佛纶古怪地看着她,“我需要他养着才能活?”
柳瑛无话可说。
“你不需要他养着,可你得仰仗他才能活。”
在她离席前,柳瑛开口,“他利用了老梁,让林家的畜生糟践我,不过是为了得到梁还芝,可最后呢,那小丫头死的最惨。”
许佛纶看着她。
柳瑛妩媚一笑,“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为什么要来,你还不明白吗?”
许佛纶挑挑眉,“你为什么能到这来,你也不明白吗?”
只要能活着,还有什么不好的?
人心本贪婪,得陇望蜀,不知足。
柳瑛冷笑,“轮到你维护他,他有心上人,有未婚妻,你算老几?”
许佛纶摊摊手,“所以你的怨气跟我说也没用,我不会劝你继续接近他,也不会劝他同情你,你谋你的出路,我谋我的不好吗?”
柳瑛拍案而起,火气还没来得及发作却戛然而止,很快换上了副笑脸。
许佛纶身后走来个年轻男人,对她鞠躬致礼,“许小姐,小郭先生最近杂务缠身,和您的会面就此取消,小郭先生深感抱歉,请您见谅。”
说完,他送上封信,又行了礼才转身。
柳瑛很快拦在他面前,“我等了这些天,容他考虑了这么久,他仍然不愿见我吗?”
年轻男人温和一笑,“柳小姐请留步。”
他很快离开。
柳瑛恼羞成怒,转身讽笑,“凤鬟,你的心可比天还高!”
许佛纶挑挑眉,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回北平的火车票和致歉信,对于为什么突然取消会面,只字未提。
直到中午翘枝探来消息,“柳瑛来上海要攀的财神爷是郭家的旁支,人不搭理就把人闹得家宅不宁,郭家向来重视家族声誉,听人说早上您和柳瑛相谈甚久,以为着您和她也是一路的人。”
许佛纶笑起来,“怪不得,防微杜渐,总不能引狼入室吧。”
翘枝说,“先生几次辗转才来这儿,好容易见着了却说不上话,您做了万全的准备,白跑一趟就太可惜了,我再去和人说说情?”
许佛纶说,“再纠缠不休的,人家可真把我和柳瑛归为一类了,我写封信,你再替我封一封银元送去,就当谢他赠车票之意。”
秀凝撇嘴,“咱就这么走了啊?”
“不走。”许佛纶翻了翻大皮箱,“咱们的衣裳首饰是不是快过时了,出门买。”
翘枝和秀凝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去哪儿?”
许佛纶敲敲下巴,“永安百货。”
所以回程时,她的行李又多了两件大皮箱。
天津小公馆正在修缮,闹嚷嚷的,许佛纶进门,屋子里倒很安静。
“康秉钦呢?”
老管家说,“少爷前天回北平了。”
“袁小姐也回去了?”
老管家没敢接话,只说,“少爷看了报纸,不大高兴。”
报纸摊在桌上,她进门就看见了,无非是三流记者捕风捉影,说她千里迢迢另谋新欢,和永安小郭少爷的蜚短流长。
她冷笑。
闲言碎语,他有什么可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