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月似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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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无情无义

“为难你了?”

许佛纶丢下报纸,返身上楼。

老管家守在楼梯下,“那倒没有,六少爷从不为难我们这些老伙计,只是我们做下人的眼睁睁看少爷生气却无力分忧,难免心有不甘。”

许佛纶又踩上一级台阶,没回头,“那是你们无能。”

老管家倏然抬头。

她站在楼梯中间,身姿高傲,“我为什么住在公馆却又要离开天津,你心里一清二楚,还要将这些不堪入目的报纸送到康秉钦面前添堵,连他是气是悔都摸不透,不是无能是什么?”

老管家无言。

许佛纶冷笑,“他尊重你,我给他面子,当然也给你面子,以后什么错该犯什么错不该犯,自己掂量清楚。”

她上楼换了套衣裙,离开了天津。

回北平后,许佛纶立刻找来了匠人,重新修葺了公司内部的陈设,在原先的基础上合并了几家铺面,腾出的空分给合伙的几家首饰行老板。

她又给职工请了礼仪教员,规定在定期考核中脱颖而出的除了有所奖赏之外,会接受更高级的课程,另外公司里的全部商品都会印成多国文字的小册子,以供职工随身携带和翻看。

纺织厂重新雇佣了精通印染纺织的工程师,一面培养织工的纺织技术,一面管理车间和厂房的日常生产,并做出相应的记录调整。

许佛纶经常往返于顺义,向工程师学习技术,调整后的纺织厂生产出的第一批布料被带回公司,给职工们做了统一的工作装。

翘枝穿上青色长袖连衣裙,特意到许佛纶面前转了一圈,“先生,我这件工作服好看吗?”

许佛纶趴在办公桌上,扬了扬钢笔,“转两圈我瞧瞧。”

她拎着裙摆做了个蹲身礼,期待许佛纶的评价。

“胖了。”许佛纶眯了眯眼睛,“腰上胖了一寸,眼看那线头就要裂开了。”

秀凝给她端咖啡进来,瞥了拼命挤腰的翘枝一眼,“昨晚上谁半夜偷吃蛋糕的,只胖了一寸,又不是一尺,别掐了,都快断气了!”

翘枝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照,“越看越胖,都快赶上鸾姐了,我得去换件束腰马甲。”

办公室里安静了好一会。

许佛纶翻开文件,“你们看见她了?”

翘枝说,“昨儿吴平映带她来买料子,说是要准备给孩子做衣裳,鸾姐才怀孕两个月倒没显怀,就是胖了点,看起来吴家对她也挺好的。”

“她好就好。”许佛纶没抬头。

翘枝和秀凝互看了眼,“吴平映还说白白承受先生这么多恩惠,可他却在先生出事时头个逃走,心中有愧,还想来想容设计样衣,不要工钱。”

许佛纶拒绝,“我这不养闲人,何况鸾姐有孕,要是他在学校和公司两头跑,哪有时间陪着她,叫他不用来了。”

翘枝没再开口。

她瞟了眼,哂笑,“你俩有事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那什么,”翘枝推了秀凝一把,被秀凝躲过去了,“先生从上海带回来的香水和玻璃丝袜给廖医生和康七小姐送去了,她们说后儿先生生日,一定穿了来给你贺寿。”

许佛纶撇嘴,“我才二十二,多大的寿?”

翘枝说,“七小姐说,平常姑娘到先生这个年纪,孩子都会写字了,算大寿的。”

许佛纶嗤之以鼻,“她比我还大两岁呢。”

翘枝清清嗓子,“七小姐说她等的人没边儿,不像先生,有人望眼欲穿,两边都是有情有意的,给个台阶也就下了。”

两个人同在北平却十来天不见面,连报纸上的揣测都能编成本小说了,身边的人个个着急,怨不着铺垫这么长,是给康秉钦说合来的。

她抬头,两个姑娘吓得后退了一步,“我跟他无情无义!”

知道是气话,可不敢再劝了。

许佛纶浑身生得都是刺,连骨头都是拧着长。

好在她不为难她们,“生日的请帖都送到了么,中餐番菜的样式跟人商量好没有,舞会的酒水点心和布置也确认无误了,爵士乐排练的怎么样,都上我这儿说闲话来?”

翘枝说都好,“只是乐器今儿往饭店里送,叫人拦下了,东交民巷正在戒严,饭店的经理还没回来,估计得等到明天上午。”

许佛纶问,“我已经好几天没看报纸了,又出了什么大新闻?”

秀凝说,“是林家,林祖晋玩忽职守闹的。”

京师警察厅只负责缉捕了钱英真,真正审判时,需要把人押送至大理院审判厅。

钱英真私运的大烟足够判处他死刑,审判结束就要把他拉去枪决,结果在押运途中竟然让钱英真跳车逃走,更为古怪的是,路边还有人接应。

林祖晋听接到消息就带着军警穷追不舍,为了将他缉拿归案,竟然在闹市区开枪,钱英真和接应他的两个人被警察厅乱枪打死,同时被打死的还有一名洋人女助教。

女老师是从哥伦比亚大学到南开大学交流学术的,前几天跟着那波热心肠的学生们一道来北平,学术活动还没结束,人却死了,美国领事提出严正的抗议。

总统公署和参政院吓慌了手脚,除了派人出面安抚,就是积极地寻找替罪羊,使馆区为此也加强了戒备,管制各行各业随意出入。

“有意思,”许佛纶莞尔,“袁家是保住这位摇钱树似的女婿,还是要保住自家的宝座,真让人期待。”

翘枝愤愤不平,“要我就宰了那个狗东西,人间的祸害,到哪都生灵涂炭。”

私德有亏却架不住他老子富得流油,当年助袁家贿选总统,如今更是家私万贯,若是不好好巴结着,宝座能做几天?

许佛纶笑,“去盯着,看他几时完蛋!”

两个丫头兴味盎然地离开了。

走到半道才回过味儿来,感情要说合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呢,就让先生给糊弄了。

许佛纶长出了口气,进到里间补妆,刚要阖上门,却被人从后面带进了怀里。

门在背后摇晃,她摸枪的手被紧紧地压制住,耳边有轻微的呼吸,“佛纶——”

康秉钦。

她动弹不得,陷进他的怀里,挣扎和防御不过是徒劳。

现实,她还是能认得清的,脖颈微微后仰,张口在他的下巴上咬了咬,“康总长好兴致哦?”

余音里带着甜甜的笑,妩媚又妖娆,长了把小勾子,把他的脖子勾下来,吻住了她的嘴唇。

康秉钦一只手从后面箍住她的腰,一只手扣住她的下颌,绵长的亲吻霸占了她所有的气息和反应,直到她心跳越来越快,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然后,他看见了她的眼睛。

干净,平静,毫无情绪。

刚才的缠绵,不过是他给自己编造的一场狂欢,深陷其中,乐不思蜀。

她眼中的自己,是可笑的,孤独的,满目怆然。

可是没关系,他就是来低头的。

因为他贪欢,贪世间这仅存的温暖的欢乐。

“佛纶。”

“嗯?”

他说着话,抱着她把她摁在墙上。

办公室的门重新被人推开,翘枝走动的时候还在嘀咕,“先生呢,怎么一眨眼不见了?”

她走近,将虚掩着门推开,“先生,您在吗?”

屋里的窗帘阖得很紧,办公室里开着电灯,翘枝的影子在地上渐渐地拉长。

许佛纶觉得她的心,已经快要跳进康秉钦的身体里。

她想叫人,康秉钦却早一步,重新吻住了她。

翘枝什么时候走的,她已经记不清了。

康秉钦离开她的嘴唇,却有意摩挲她的脸颊,“还好吗?”

“你问的是我这个人,还是刚才亲我?”

她的眼睛里都是诱惑,太过不真实,“我最近很好,至于刚才,唔,你太用力了,像在折磨我!”

他身上的温度瞬间滚烫,她穿的旗袍很薄,被激了个哆嗦。

好在,康秉钦选择放开了她,“路过,看看你。”

他说话的时候,肩背颤了颤。

许佛纶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可能真的是太用力,越理越多,“只是今天这一次路过啊,还是路过了很多次,就上来这么一回?”

很多次。

可他要处理父兄的仇,公署的军务和前线的战事,连今天都不过是从公署的车队里逃离片刻,来去匆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康秉钦没有回答,“天冷,记得穿风衣。”

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他就要走了。

踏进灯光里,他还记得把她从黑暗里抱出来,“我去怀柔练兵,后天回。”

上次天津之行,糟糕至极,这次换你等一等我,会不会好些?

许佛纶站在明亮的办公室里,看地毯上模糊的影子,这算什么,冰释前嫌?

她推门出去,沿着走廊走不多远就是热闹非凡的铺子,伙计客户笑语欢声,迎来送往,这才是现实。

刚才的密会就是偷闲时做的一场梦,醒了,还得继续一往无前。

这一忙就到了生日当天。

许佛纶子早起招呼应邀而来的客人,脚不沾地,过了午才抽空叫来翘枝,“小七不是说来吃中饭,这都几点了,给医院打电话没有?”

翘枝看好了酒水单子,签了字交给女招待,“打了三遍了,都说廖医生和七小姐十一点钟就离开了医院,这都快两个钟头了,兴许是路上耽搁住了。”

“在哪耽搁能这么久?”许佛纶和熟人招呼过,皱眉头说,“是不是那些领事又在找茬了,你领人出去瞧瞧,可别被堵在胡同外面了。”

“好。”

她走后,许佛纶带着秀凝接着下楼。

小丫头没看道,磕绊了一下,“哟,谁丝袜撂这儿了,怪恶心人的?”

许佛纶低头。

肉色的玻璃丝袜,足尖还印着金莲花,分明就是她从上海带回来送给康家姑嫂的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