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佛纶睡得很沉,隐约觉得有人走到跟前对她笑了两声,然后什么事都记不清了。
再醒来,眼前是康馥佩的小圆脸和诡异的笑容,由模糊到熟悉,吓得她心直抖。
“哎,康六儿呢?”
许佛纶揉揉眼,伸手往旁边摸了摸,床铺早凉了。
康馥佩直起身,嗤嗤笑,“你俩昨晚上过得挺好啊,他上哪儿你都不知道,得累成什么样,这是医院,怎么不知道收敛呢!”
许佛纶翻个身,不想理她。
康馥佩拍拍她,“本来蕴君约好和我上你公司做衣服的,她现在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现在离换班还早,就咱俩出去逛逛,给你挑件生日礼物怎么样?”
许佛纶从被子里爬出来。
康馥佩捂着脸,大惊小怪的,“呀,连睡裙的扣都没系呢,啧啧啧……”
然后,她被许佛纶丢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许佛纶一个。
她从床边的衣柜里找到了一件浅灰蓝色的长袖连衣裙,一双同色的高跟皮鞋,还有一顶欧式白网纱黑蝴蝶结的礼帽,昨天换下的旗袍鞋子,正缩在角落里。
矮脚茶几上有杯水,她记得凌晨一点,康秉钦递给她喝过一口,然后她就睡熟了。
他应该是在之后离开。
至于去了哪儿,做什么,为什么避开她,她多少能猜到几分。
昨天晚上的消息,他终究是等来了,以至于迫不及待想要亲眼看看陷阱中的猎物。
她洗漱完,画好了妆,打开门,就见一个男人从病房外推门进来。
康馥佩如临大敌,从小客堂的沙发里跳起来,“袁劾朗,怎么又是你?”
许佛纶站在门边,恰好能看见袁劾朗手里那束烈烈的玫瑰花。
她准备关门。
康馥佩两步跨到她身边,密实地将她挡住,“佛纶闻到玫瑰就会晕,袁劾朗,你给我出去。”
嗯?
许佛纶和袁劾朗的目光一瞬相接,她已经很配合地倒在了康馥佩背上。
袁劾朗嗤了声,将玫瑰花随手扔进沙发里,“行了,别跟我装,全北平都知道许小姐在六国饭店的房间每天都要新换玫瑰花,欺负我刚回国啊,也不找好借口。”
康馥佩气得跺脚,“你再不出去,我叫保镖来打断你的腿。”
“叫吧。”
袁劾朗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里,笑得嚣张,“今天除了追求你,顺道严肃通知,我前几个月回大学拿到了学位证书,现在正式被特聘进入医院,住院医师。”
袁劾朗生怕刺激不到她,补了几句,“作为你的直接上司,今天就算了,下次再没大没小,我就告诉你大嫂!”
康馥佩的脸都气红了,抱起玫瑰花劈头盖脸对他砸下去,然后扭身出病房,气势汹汹找廖亚宜去了。
阴谋得逞的少年人,谁说眉开眼笑里只有快乐,哪来落寞?
许佛纶看着满地的玫瑰花瓣,“四公子这是何必?”
“我喜欢她,她不喜欢我。”袁劾朗掸了掸头发里的花瓣,“喜欢别人我不勉强,但不允许她忘了我,恨到骨头缝里也得记着!”
“心就那么大,装一个就满了,谁都不行。”
袁劾朗冷笑,“那人有什么好,一个逃犯,亏得康六哥饶他不死,小七成天为他提心吊胆,他至今为止见过她一面吗?”
许佛纶说,“他千般不好,唯有一条好的。”
“什么?”
“小七爱他!”
袁劾朗的笑僵在脸上。
“我听说许小姐给公司的职工请了教员,每周五晚上给他们上课,英语和算术?”
许佛纶回头看他,“四公子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袁劾朗摆摆手,“我从比利时回来路过香港,在永安百货郭少家借宿一晚,他跟我聊起了永安纱厂,你知道他是从美国纺织工程专业毕业归国,对你的联合纺织厂和你对职工的态度颇为欣赏。”
许佛纶看着他。
袁劾朗将从口袋里掏出个本,本子里夹着封未开封的信,“这是郭少爷的联系方式以及介绍信,许小姐和郭少同做纺织生意,难免有交集,未雨绸缪应该是你们的本能。”
许佛纶抱臂,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四公子如此慷慨,我应该怎么报答?”
袁劾朗将信封推到她面前,“汪铎始终不露面,小七又很痴心,如今谁的话都不肯听,你照顾好她,别让她陷入危险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许佛纶说,“这是朋友的本分。”
袁劾朗收回手,“本分归本分,心意归心意,至少我会踏实,我相信许小姐。”
康馥佩从廖亚宜的办公室回来,垂头丧气地抱怨没法去逛街了,得跟着这个扫把星后头学本事,说到忿恨处简直要将袁劾朗千刀万剐,才显得是巾帼英雄。
袁劾朗倒是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比了个手势,“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咱们走着?”
康馥佩气急败坏。
秀凝开着车等在医院外,“明天就是纪念章的发行会,沈先生一早来电话请了您几回,咱们这就走吗?”
选美出去的佳丽们一连主演了几部电影,广受好评,渤海影片公司决定以此为题材发行了一套电影纪念章酬谢影迷的支持,想容作为东家之一自然很早就收到了邀请函。
许佛纶点头,“咱们上回接到的信里头是不是有沓照片,鸽子似的金银铜章?”
秀凝说,“沈夫人乐善好施,借着纪念章祈愿和平永无战事,那一套金章拍卖所得,说是要捐给咱们慈善基金的,倒是费了番心思。”
许佛纶听她话里有话,问道:“还不是正经做慈善?”
秀凝扬了扬手指比了个数,“沈夫人说大约是这么些,您想想还没拍卖哪知道多少价,她说是谢康总长上回在王老厅长危急之时施以援手,谢礼和基金怎么个分法,还不是看您的意思。”
许佛纶笑笑没说话。
那杯水下肚,到现在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车上没多久,她又阖眼睡了,跟着的小女孩子给她披了张厚毛毯。
汽车猛然一顿,毯子从她身上滑下来,许佛纶醒了,“怎么了?”
秀凝皱眉,“前面游行的学生又把路堵了。”
许佛纶眯着眼睛看了看,“谁家错抓了人?”
身边的小女孩子说,“这回可不是抓人,是抓了赃。”
昨天半夜里,戒严的广渠门内运送一批军需物资到天津,临着天津地界行过座桥,那座桥年久失修塌方了,军需大半陷进河里。
恰好碰上到北平交流古典诗歌的南开大学学生,学生们热心肠,顾不得寒冷下水捞军需,结果捞出问题来了,军需里头有几件古董。
还没等人问清楚缘由,就有人来将这些文物强行带走。
学生们义愤填膺,联系了几家报馆暗地里跟踪,直到发现一家日本的邮船会社,只拍了几张照片就被日本浪人驱赶,他们要将这批文物运回国去。
眼看着国宝就要流落海外,学生会紧急联系了天津和北平的学校,甚至打电话至上海的中华民国学生联合会,要求提出抗议,抢救这批文物。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文物属于民间商人之间的生意往来。
有消息灵通的得到更确切的答案,察哈尔省都统杨隶正是这批古董的东家,和日本会社是故交,因为杨隶和其弟杨楷早年在陕西做督军之时,除了贩卖大烟还和日本人联手贩卖文物。
杨楷被暗杀后,杨隶逃出陕西投靠执政/府,用八成的家当供总统候选人贿选,如今的总统上任后对他格外信任,于是杨隶出任察哈尔都统后重操旧业。
学生们气愤难挡,游行示威,除了要求执政/府夺回那匹文物外,还得严惩卖国奸佞杨隶。
街道上很快塞满了游行的人群,举着横幅和旗帜,一路向总统公署而去。
汽车在人海里漂泊,半天走不出一里地,等出了北京地界,天都要黑了。
康家小公馆的管家冒着风雨来接,“许小姐来的时间比六少爷说的晚了半日,刚才六少爷还打电话来询问的。”
许佛纶心道,还不是多亏了你家六少的锦囊妙计,“他也在天津?”
管家踏着腰,满脸是笑,“六少只命我安顿好许小姐,天津往后几天或许不太平,请许小姐参加完发行会,最好哪里都不要去,等待六少爷回公馆接您一道回北平。”
许佛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老管家头发都白了,只是憨厚的笑着,好似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小公馆里外有数十的卫兵,日夜不歇,吃穿用度精挑细选再三检验。
许佛纶本没有把小公馆如临大敌的架势放在心上,结果沉浸在这么严肃紧张的氛围里,她倒生出些许的疑惑来,康秉钦究竟在担心什么,担心成这幅模样?
她参加完发行会,果真待在小公馆里,闭门不出。
晚上,天终于放晴了。
许佛纶趴在阳台上看星星,夜幕沉沉,无一处光明。
她意兴阑珊,回了卧室,拉上了阳台的门,接着是窗帘。
身后有人轻笑——
她蓦然回头,枪口已经对准了烛台。
荣衍白手里捏着枝白玫瑰,笑望着她,“是我。”
“你怎么进来的?”
许佛纶收了枪,警惕地看着他。
荣衍白坐在椅子里,笑容可掬,“卫兵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疏忽,我就喜欢挑别人的疏忽,所以就得空来看看你。”
许佛纶抱臂,拉开同他的距离,“看我?”
荣衍白将白玫瑰递给她,“准确来说是看人心,你觉得康总长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个金丝笼子里?”
许佛纶没说话,也没接花。
荣衍白笑笑,“他用你来当袁小姐的替身,你死她活,她死你也得死。”
她嗤之以鼻。
他伸出手,“想不想,跟我去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