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康秉钦又住院了。
许佛纶到病房前,听见了里面激烈的争执。
说吵也不恰当,因为只有林祖晋一个人的声音。
她在走廊上站着听了听。
虚以委蛇,指李推张,说来说去都是代表他岳父前来指责康秉钦拥兵自重,不肯出战。
公署的半数公务自八月底起就由邓次长代理,北方的战事命令也多由他下达,康秉钦放权的态度并没有让参政院感到轻松,毕竟东北的战事日渐胶着,隐隐地有了败势。
陆军不敢再轻易出战,于察哈尔和热河二省沿线缩手缩脚,后来更是为了应付东北新军东西两路军捉襟见肘,总统公署和参政院重新指派了多路人马和将领,仍旧不奏效。
命令成了斥责。
然而康秉钦住院疗养,伤势不见好转,宁愿交权也不肯贻误军机,如此只能虚耗了两个月。
眼看着人生龙活虎起来,战事有望扭转,结果为了博美人一笑,险些丧命,功亏一篑。
新军过了山海关,北平就很难再保住。
上位者怎么能不着急?
可再着急,陆军在康兆复手底下十余年,即便他横死,军心也只会向着康秉钦。
一朝一夕,哪能改变?
林祖晋把斥责带到了,也说累了,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长长的走廊上站满了军官文职,个个敛气屏声,不发一语。
袁蕴君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隔着人群向许佛纶招了招手。
她很快从人堆里离开,跟着袁蕴君一前一后,走进了过道尽头的小阳台。
玻璃门阖上,阳光罩下来,许佛纶眯了眯眼睛。
袁蕴君踮起脚,伸手给她挡了挡,“抱歉,我急着离开那里,一时间忘记你的眼睛不能受刺激,这样好些吗?”
许佛纶点点头,退到阴影里,“你说。”
“我问过医生,秉钦这次从飞机里被甩出来,伤势很重,我本应该相信他。”
那就是怀疑了?
许佛纶看着她,“袁小姐想说什么?”
袁蕴君显得很为难,“我知道说这些话是小人之心,但是秉钦这几个月一病再病,越来越重,你有没有觉得不妥当?”
“两月前的刺杀,我当夜就和康秉钦在一起,九死一生,第二天你也亲眼看见了他的伤势,至于方小姐——”
许佛纶笑了笑,“虽然我不在场,但是她被林厅长介绍给康秉钦认识,从那天起他们的感情就非常好,袁小姐如果怀疑,不如去问问林厅长。”
她抗拒的意思太明显。
袁蕴君瞬间明白,苦笑,“我是不是又问错话了?”
许佛纶说,“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心爱的男人,没有人会比你做的更恰当。”
其实更确切点,她顾忌着他们,也在背叛着他们。
“我和秉钦不可能了。”
很久,袁蕴君才说了这么句。
许佛纶以为她又要说志不同道不合之类的话,结果她抹了把眼睛,“爸爸杀了康伯伯,林家也有参与,我知道秉钦想干什么,我和他不可能了。”
刚才是交代,现在是彻底断了念想。
袁蕴君的眼泪越抹越多,“我不能怪爸爸,也不能怪他,我曾经努力缓和他们的关系,却没想到还是走到了这步,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许佛纶想了想,“那么你的理想呢?”
和她父亲,和康秉钦,和熟悉的所有人都是对立的。
袁蕴君笑了,“不一样的,我的理想,它会让我看到希望。”
这时候,她的眼睛里,春暖花开。
那是种什么样的力量,许佛纶不得而知。
离开阳台,路过病房,康秉钦身边人满为患,众人匆忙地低声交谈。
他被韩嘉儒和陈志洪左右扶着,半靠在床头,连呼吸声几乎都听不见。
她没有进去,转身离开。
回公司时,空清已经派人将那只观音尊给送到了,还随附了一瓶鲜花。
她打了电话去致谢。
空清一如往常的健谈,“鲜花来自于鄙寺的后花园,我的天主和佛祖会给你带去美丽和祝福,希望漂亮的许小姐永远开心。”
拥有两个信仰的人,真是无法理解。
许佛纶笑笑,“如果你能把象耳瓶卖给我,我会更加高兴的。”
空清委婉地拒绝,“紫禁城的宝贝确实让人爱不释手,但我答应了我的客人今天要将它运离北平,这次让许小姐失望了,如果再您需要任何古玩,我可以以五成的价格来交您这个朋友。”
“许小姐,不应该交他这个朋友。”
荣衍白拿着放大镜细细地看过观音尊,放进博古架,给了这么条结论。
“怎么,观音尊有瑕疵?”
荣衍白摘下手套,在她对面坐下,“许小姐身边那位玉管家,年轻时候给老太后看珍宝库,是不会看走眼的,我是说空清这个主顾,背景不干净。”
许佛纶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荣衍白也笑了,“当然我这个人也不干净,但是不干净得分怎么个脏法,自家的物件卖给洋人,换钱养这一身皮肉,可不从里到外都坏了吗?”
许佛纶皱眉,“你的意思,那一对儿扁瓶被卖给洋人了?”
荣衍白说,“日信银行陕西支部在民国十二年开张,负责收买些棉油蚕丝,当然了,棉油蚕丝里是都是秦汉瓦当和汉唐陶俑,空清和扁瓶的新主就是在那时候结识的。”
“日本人?”
荣衍白点头,“国宝全以低价进了日本人的口袋,当然也不只是日本人,你看现在那些洋庄养的洋人古董贩子,德英法国的全部都有,从道光二十年以来被他们带走的古物不计其数。”
“可惜了那对瓶子。”
荣衍白意有所指,“说不定,还会重新回来呢?”
许佛纶看着他,“你知道空清的主顾?”
“非但我知道,许小姐也知道,毕竟他和康总长的渊源也很深。”荣衍白将一勺蜂蜜舀进她的茶杯里,“察哈尔省都统杨隶。”
这杯茶是怎么也喝不下去了。
康秉钦救空清,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给杨隶下的套。
只是钱英真已经事发,他还肯往这个陷阱里跳?
那么荣衍白,在这些事情里又起了什么的作用?
荣衍白看她若有所思,不由得笑起来,“康总长替父兄报仇于我也并无什么妨碍,我只是看许小姐面有愁容,答疑解惑而已,你不妨试着相信他,也相信我如何?”
“荣衍白!”
他抬头,眼睛里的笑意,越发的深。
她看过来,很郑重,“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如果不是,她就要在这里灭他的口吗?
荣衍白起身,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到她面前,俯身看着她,“你觉得呢?”
客厅里的所有目光,一瞬间聚拢过来,包括保镖们压在扳机上的手,都成了无声地威胁。
“你们先出去。”
他等不来她的回应,只好亲口再问一遍,“为什么不说?”
她仰着头,精致的脸和漂亮的眼睛,都是尤物,只要他抬抬手,就都会落进他的掌心里。
可他怕吓着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忍耐。
菩提下坐禅,他的正果何时才能修来?
许佛纶起身,高跟鞋却崴到了桌腿,她疼的脸都白了,却仍旧一声不吭,抓起包就走。
荣衍白在她身后咳嗽,低声笑,“我想吃梨膏糖了。”
半年前,海子边上,他说不爱吃甜食。
如今,轮到她拒绝,“我没带。”
回公司的路上,她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玉妈的话。
既然放不下康秉钦,就不要再伤人伤己。
康馥佩值班结束,在医院门口拦住她的车,拉着她一起喝咖啡逛劝业场,看完了电影都已经八点了,这才想起康秉钦来。
“哎,我好像记着要给康六儿带晚饭的,吃什么好,这个天儿,一串儿糖葫芦吧!”
许佛纶诡异地看着她。
康馥佩后知后觉,“好像吃不饱啊,两串儿?”
她摇头,“他会扔到你脸上。”
康馥佩嗤了声,“他敢,能耐的!”
她嘴里嫌弃得很,还是上饭店点了几盘放进了食盒里抱着,“也就我是他妹妹,换别人早把他撅老远了,装病躺了几个月当起祖宗大爷来了,你帮我好好揍他!”
许佛纶斜她一眼,“打坏了算谁的?”
“你的!”
说说笑笑进了走廊,远远地看见廖亚宜在病房门口站着,比划着手势。
康馥佩瞬间紧张,“妈妈来了。”
许佛纶点头,将食盒递给她,“我就不进去了,晚安!”
她走得很快,康馥佩都还来不及反应。
楼梯下有卫兵,恭敬地向她敬了礼。
许佛纶扶着楼梯一层一层往下走,楼道里空荡荡的,异常安静。
电灯闪了闪,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刺耳的很,很快,光就消失了。
眼前猛然又出现了连绵的红光,晃神的时间,崴肿的脚踝发疼,她从台阶上溜了下去。
摔了几层不知道,她脑袋发蒙,直到有人握住她的手臂拉她起身。
“谁!”
她摸到手臂,那人的拇指上戴了块玉戒指。
许佛纶放下心来,“荣衍白。”
她的手臂瞬间被握得发疼,刚要开口,电灯滋滋啦啦重新亮了。
那人的手掌盖住她的眼睛,“别睁。”
是康秉钦。
许佛纶跪坐在楼梯上,抿着嘴,一言不发。
过了会,康秉钦蹲身,拿开了手,“好了。”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适应光线,听他在耳边说,“小七说你来了,怎么不进去?”
“你母亲在。”
“她去了大嫂的办公室。”他把她抱起来,带着上楼,“歇会?”
她没有办法拒绝。
康秉钦坐在沙发里吃晚饭,她就在身边陪着,偶尔他递来一勺,她乖顺地张口吃完。
他在等一个消息,她就陪他等着。
一晚上,谁也没提起楼梯上发生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