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过来便冷得受不住,想着你这儿肯定有热茶,便来喝一杯,谁知你还不肯。”
陶紫怜夺过茶盏,唬了脸道:“是不给喝。现下觉得凉的也无妨,等下喝了肚子不舒服,又该埋怨臣妾了。”
她回头才见守在屋里的宫人一个也不在,想是皇帝进来,都赶着退下了。陶紫怜朝着窗外唤了一声“含椿”,含椿应了一声,便捧了热茶进来,倒了一杯在金线青莲茶盏中。皇帝捧过喝了一口,便问:“是齐云瓜片?”
含椿娇俏一笑,伶俐地道:“齐云瓜片是六安茶中最好的。这个时候奴婢估摸着皇上刚用了晚膳,天气冷了难免多用荤腥,这茶消垢腻、去积滞是最好的。”
皇帝向着陶紫怜一笑,“千伶百俐的,心思又细,是你调教出来的。”
含椿笑生两靥,“奴婢能懂什么呢?这话都是小主日常口里颠来倒去说的,惦记着皇上用了什么,用的好不好。奴婢不过是耳熟,随口说了出来罢了。”
说罢她便欠身退下了。皇帝握了陶紫怜的手引她一同坐下,“难怪朕会想着你的茶,原来你也念着朕。”
陶紫怜低了头,笑嗔道:“皇上也不过是惦记着茶罢了。明儿臣妾就把这些茶散到各宫里去,也好引皇上每宫里都去坐坐。”
皇帝握住她的手握了握,“天一冷就手脚冰凉的,自己不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么,也不多披件衣裳。”
他见榻上随手丢着一件湖色绣粉白藤萝花琵琶襟袷马褂,便伸手给陶紫怜披上,叹口气道:“这话便是赌气了。”
他摊开陶紫怜方才看的书,一字一字读道:“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
陶紫怜面红耳赤,忙要去夺那书道:“不许读了。这词只许看,不许读。”
皇帝将书还到她手里,“是不能读,一读心就酸了。”
陶紫怜不好意思,亦奇道:“宫词写的是女人,皇上心酸什么?”
皇帝静静道:“朕在未央前殿里坐着上朝,在宣室殿里与大臣们议事,在麒麟殿书房里批阅奏折。你想着朕,朕难道不想着你么?你在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的时候,朕也在听着更漏处理着国事;你在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的时候,朕在想着你在月室殿中的日子如何,是不是一切顺心遂意?”
陶紫怜动容,伏在皇帝肩头,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皇帝身上有隐隐的香气,那是帝王家专用的龙涎香。那香气沉郁中带着淡淡的清苦气味,却是细腻的,妥帖的,让人心静。暖阁里树着一对双鹤比翼紫铜灯架,架上的红烛蒙着蝉翼似的乳白宫纱,透出的灯火便落成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却昏黄地温暖。
皇帝背着光站着,身后便是这样光晕一团,陶紫怜只觉得沉沉的安稳,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良久,陶紫怜才依偎着皇帝极轻声道:“臣妾初初步入皇城之时,其实内心忐忑,不知自己托付终身之人会是怎样的男子?可是成婚之后日夕相对,皇上体贴入微,臣妾感激不尽。如今皇上身负乾坤重任,虽然念及后宫之情,却也隐忍以江山为重,臣妾万分钦佩。”
皇帝的声音沉沉入耳,“朕忍的是儿女私情,不过一时而已。而你也要和朕一样,有什么委屈,先忍着。朕知道入宫之后,你的日子不好过,可再不好过,想想朕,也该什么都忍一忍。朕才登基,诸事繁琐,你在后宫,就不要再让朕为难。”
陶紫怜双眸一瞬,睁开眼道:“皇上可是听说了什么?”
皇帝道:“朕是皇帝,耳朵里落着四面八方的声音,可以入耳,却未必入心。但朕知道,住在这月室殿是委屈了你,给了熙悦贵妃却仅仅给你妃位,也是委屈了你。”
陶紫怜道:“月室殿邻近明光台,那儿是宫女太监们出入后宫的唯一门户,出入人员繁杂、关防难以严密,自然是不太好。但宫里哪里没有人,臣妾只当闹中取静罢了。至于位份,有皇上这句话,臣妾什么委屈也没有。”
皇帝微微松开她,“有你这句话,朕就知道自己没有嘱咐错。”
他停一停,朝外头唤了一句,“子歇,拿进来吧。”
子歇在外答应了一声,带着两个小太监捧了一幅字进来,笑吟吟向陶紫怜打了个千儿,“给丽妃娘娘请安。”
陶紫怜含笑颔首,“起来吧。”
子歇答应着,吩咐小太监展开那幅字,却是斗大的四个字——慎赞徽音。
皇帝笑道:“朕亲手为你写的,如何?”
陶紫怜心头一热,便要欠身,“臣妾多谢皇上。”
皇帝忙扶住了她,柔声道:“《诗经》中说‘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徽音即为美誉,这个‘慎’字是告诉你,唯有谨慎,才能得美誉。日后宫中度日,朕是把这四个字送给你。”
陶紫怜明白皇帝语中深意,沉吟着道:“那臣妾便嘱咐内务府的人将皇上的字做成匾额,放在月室殿正殿,可好?”
皇帝拢一拢她的肩,“你与朕的意思彼此明白,那就最好。”
往下的日子,皇帝依着各人位份在各宫里都歇了一夜,是谓“雨露均沾”。之后皇帝便是随性翻着牌子,细数下来,总是方绿漪与熙贵妃往麒麟殿侍寝的日子最多。除了每月朔望,皇帝也喜欢往皇后宫中坐坐,闲话家常。
陶紫怜的恩宠没有像预想着一样得到,倒是随着妍妃、茜充容和海常在一般沉寂了下来。无宠,无显赫家世,突然成了清静自然身,陶紫怜再无人理会。
纷纷扬扬地下了几场雪之后,京城便入了冬了。内务府忙碌着各宫的事宜,渐渐也疏懒了月室殿的功夫。这日午后陶紫怜正坐着和茜充容描花样子,却听含椿掀了帘子进来道:“内务府越发会看脸子欺负人,皇后娘娘今儿赏给各宫的白花丹和海枯藤是做成了香包的,说是宫里湿气重,戴着能祛风湿通络止痛的。结果奴婢打开一看,里面塞的白花丹粉末全是次货,想要再跟内务府要,他们说太医院送来的就是这些,没更好的了。奴婢想,贵妃那儿,他们敢送这样的,连缝制的香包都松松散散的,针脚不成个模样……”
茜充容停了手,含了一缕忧色,“姐姐这儿都是这样的,我那里就更不必说了。”
陶紫怜抬头看了看含椿,“既是次的,也比不用好。先搁着吧。”
茜充容道:“也是。外头快下雪了。省得来回折腾。这样吧,含椿,你先都把这些香包送到我那儿去,我替姐姐把针脚都缝一缝吧,省得用着便散了。”
陶紫怜道:“这些微末功夫,教她们做便罢了,你何必自己这么累。”
茜充容静静一笑,“姐姐忘了。我本闲着,最会这些功夫了。就当给我打发时间吧。”
这一日下了一上午的雪点子,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子歇亲自过来了。那子歇本是先帝时的传奏事首领太监,因皇帝为皇子时侍奉殷勤,十分得力,皇帝登基后便留在了身边为麒麟殿副总管太监。因总管太监的位子一直空缺,他又近身伺候着皇帝,言语讨喜,所以宫中连皇后也待他格外客气。
子歇进来时,皇后穿了一身藕荷色缎绣牡丹团寿纹袷衣,外罩着米黄底碧青竹纹织金缎紫貂小坎肩,笼着一个画珐琅花鸟手炉,看着琴儿与瑟儿折了腊梅来插瓶。
子歇见了皇后,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奴才子歇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含笑道:“外头刚下了雪,地上滑,皇上怎么派了你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说着一壁吩咐了琴儿上茶赐座。
子歇诺诺谢恩,方道:“谢皇后娘娘的赏,实在是奴才不敢逾越。话说完了,还等着别的差事呢。”
说着道:“皇上吩咐了,明儿是十五,要在娘娘的长信宫用晚膳,也宿在长信宫,请娘娘预备着接驾。”
皇后眉目间微有笑意,脸上却淡淡的,“知道了。夜来霜雪滑脚,你嘱咐着抬轿的小太监们仔细脚下,还有,多打几盏灯笼,替皇上照着路。”
子歇忙道:“娘娘放心,奴才不敢不留心着呢。”
皇后微微颔首,扬了扬脸,道了句“赏”。
莲心立马从屉子里取出十两银子悄悄儿放在子歇手心里。子歇嘴上千恩万谢了,眼睛往琴儿脸上一瞟,琴儿红了脸,忙退到后头去了。
子歇又道:“还有一件事。昨儿夜里下了一夜的雪,皇上想起了,柔妃娘娘。”
皇后怔了一下,惋惜道:“沐柔是本宫的好姐妹,伺候皇上也久。谁知寒冬里病了这一场,好好的竟去了,也没享这宫里一日的福。”
说罢便拿绢子按了按眼角,慢慢说:“沐柔是皇上心里记挂着的,只可惜只在妃位。如今她虽福薄弃世而去,但皇上也不能不给她一个恩典,定下名份,也是看顾太妃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