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辰时三刻,妃嫔们也各自散了去。
“熙修仪,紫修仪,本宫想着去太后那里走走,你们愿不愿意一同前往呢?”
“臣妾欣然。”两人齐声回答,但是各怀心事不尽相同。陶紫怜诧异为何觐见太后还要和熙悦一起。
太后见过了修仪招呼侍女嬷嬷去倒茶,不料身子一晃倾斜着倒了下去。皇后身旁的宫人大吃一惊,赶忙过去扶。
陶紫怜一向与入宫觐见最多,便也踏出了一步想去扶住太后。哪知熙悦往她手肘一撞,一步上前扶住了太后另一只手,婉声道:“太后连日来疲倦了,未免哀思伤身,也应当注意凤体。”
太后微微颔首,拍一拍熙悦手背,“你有心了。”
待得太后坐稳了,陶紫怜才抬头看她。
从前相见,只记得太后总是脂光水腻的精致妆容,不见丝毫懈怠。
如今细细打量去,到底岁月无情,伴着忧伤无声无息地爬过她的皮肤,在她眉梢眼角碾上了细细的痕迹。
太后脂粉轻薄的容颜憔悴暗淡,仿佛再好的丝缎,经久了时光,亦染上了轻黄的岁月痕迹,不复光洁平滑,只剩下脆薄易碎的小心。
因着年岁,太后的装扮也素淡了许多。
浅色袍子底下露着银底缎子绣白色竹叶的装服,最清淡哀戚的颜色,袖口落着精致绵密的玄色并深青二色丝线捻了银线错丝绣的缠枝佛手花。
散缀于发髻上的玉钿色泽光华,越发衬得一把青丝里藏不住的白发如刺眼的蓬草,一丝丝扎着人的眼睛。
陶紫怜行过礼,太后便说起话来。到了午膳时分,因着皇后还有事情要处理就先让她离开了。便由着熙悦和陶紫怜到偏殿侍奉太后用午膳。
太后的午膳本是要御膳房和太后的小厨房合力做的。
陶紫怜本打算着趁着中午用膳去看看二阿哥永琏,但太后在此,本着孝道,她也尽心侍奉,一丝不错。
一时间膳食上来,茗蕊添饭,熙悦布菜,陶紫怜舀汤,伺候得人虽多,但一丝咳嗽声也不闻,静得如无人一般。
太后见陶紫怜服侍在侧,不觉问:
“这些日子不在宫里,不知道紫修仪的佛经抄录的怎么样了?”
陶紫怜端然一笑,
“太后懿旨臣妾自然尽心抄录不敢怠慢,也多谢太后,臣妾才能得到心境上的提升。”
太后微微一笑,心满意足:
“也算哀家没有好好调教你,看来不日就可以将你举荐给皇上了。”
“熙修仪啊,”
太后又说,
“你们同为侍奉皇上的妃嫔,自是你乘宠多了些,你要多教教你这羞涩的姐姐,要不然也是不中用啊。”
“是。”熙悦答应地心情舒畅。
“不过你这肚子,”
太后瞧了瞧熙修仪瘪瘪的肚子,道,
“去取那送子药方来。以后你就照着这个方子,定会怀上龙胎的。”
侍应嬷嬷答应了一声,吩咐下去,又转回太后身边伺候。
太后用膳的规矩一向是先饮一碗汤。陶紫怜见桌上用一道火腿鲜笋汤,雪白笋片配着鲜红火腿,汤汁金灿,引得人颇有胃口,便用盛了如意头银勺舀了一勺在碗中,又夹了笋片递到太后身前放下。
太后喝了一口,微微颔首,
“论到汤饮,没有比上好的金华火腿配了笋片更吊鲜味的了。只是这汤鲜是鲜,笋片也做得嫩。只是鲜味都在前头了,后头的菜再好,总也觉得食之无味了。”
伺候太后的是经年的老嬷嬷了,忙笑道:
“太后一向是喜欢这个汤的。但连日来为祭天大典忙累了,本就茶饭无味。如今鲜味一过嘴,后面怕更吃不下了。”
陶紫怜吓了一跳,忙跪下道:
“臣妾只惦记着太后素日喜欢,竟未察觉太后当下的胃口,实在是臣妾的过失了。”
熙悦看陶紫怜如此,忍不住冷笑一声,只作壁上观,道:
“光是汤也罢了。笋片虽鲜嫩,但多食伤胃,于太后是不相宜的。”
太后摆摆手,倦怠道:
“算了。你也是一分孝心,是哀家自己没胃口罢了。”
太后瞟一眼桌上的膳食,懒懒道:
“叫人撤下去吧。哀家看了也没胃口。”
熙悦无声冷笑,徐徐道:
“妹妹好一分孝心,太后这些日子饮食清减,好容易用些午膳,才喝一口汤就被姐姐败了胃口。今日下午还有好几个时辰,姐姐是打算让太后饿着身子熬在那儿么?”
陶紫怜咬了咬唇,忙跪下磕了头道:
“还请太后恕罪,臣妾一时有失,不想连累了太后凤体。太后要责罚臣妾都无怨无悔,但请太后保养身体,多进一些吧。”
太后神思懒懒,并不欲进食。茗蕊见状,忙舀了一碗熬得极稠的粥来,拿银匙舀了轻轻吹着,递到太后手中,
“太后再不想用膳,也请为了身体着想,进一碗粥吧。”
太后扬眸看了一眼,又懒懒闭上眼睛,厌道:
“哀家没有胃口。”
侍应嬷嬷微微蹙眉,轻声道:
“两位修仪,太后这几日胃口不好,顶多进一些熬得极薄的粥水,这么厚稠的粥,太后实在是没胃口吃。”
茗蕊并不气馁,笑吟吟道:
“这种熬粥的米是御田里新进的,粒粒饱满,晶莹剔透,吃上去口感微甜,柔软却有嚼劲,最适合熬得稠稠的,却入口即化。皇上这几日劳神疲乏,又忙着前朝的事情,也是没有胃口。锦妃娘娘嘱咐了御膳房做这样的粥,皇上倒能吃几口。”
太后这才点点头,
“你是紫修仪的宫女?倒是伶牙俐齿”
她顿一顿,
“罢了,皇帝都在努力加餐饭,哀家再没胃口,也得用一点了。就尝尝吧。”
陶紫怜喜不自禁,看太后吃了两口,倒还落胃,便也放心些。熙悦殷勤布菜,尽拣些清淡小菜,倒也看着太后将小半碗粥都喝了。
陶紫怜方才露了几丝笑意,熙悦便柔声道:“陶紫怜妹妹的汤是鲜,配着淡粥小菜也能入口了,若是后面的菜还是浓鲜,那才真伤了胃口呢。”
太后回味片刻,“你们有心了。只是哀家喝着,这粥里有股淡淡的姜味,吃下去倒是暖胃,稍稍舒服些。”
陶紫怜意料之外,实在不知,忙看了身后侍候的御膳房太监一眼,便问:“是什么缘故?”
太监打了个千儿,躬身答道:
“娘娘的嘱咐是用御田新进的米做粥,但皇上从前儿夜里便有些胃寒。陶紫怜小主知道了,特意吩咐奴才们加了少许嫩姜在粥里,可以温胃暖气。皇上用了一直觉得不错,所以今儿给太后进的粥也是如法炮制。”
太后轻叹一声,见陶紫怜还是跪着,便道:“我的儿!这才是用心用足了。”
她看了陶紫怜一眼,吩咐道:
“在外头跪着,在哀家这里也跪着,也不怕伤了膝盖皇帝心疼,起来吧。”
陶紫怜这才敢谢恩起身。
太后扶了扶鬓边的银累丝珍珠凤钗,道:“哀家还想喝点汤,你再选一碗给哀家吧。”
陶紫怜不敢再轻举妄动,仔细斟酌了,才选了一碗“紫参雪鸡汤”舀了给太后。
太后才看了一眼,眼圈便有些红了,“怎么选了这个汤?”
陶紫怜谨慎道:
“紫参提气,雪鸡补身,适宜太后凤体。而且臣妾从锦妃娘娘那里听闻,先帝在时,锦妃娘娘侍奉先帝与太后用膳,便听先帝嘱咐过此汤适宜太后饮用。如今请太后再饮,只当是请太后顾念先帝苦心,善自保养。”
太后凝神片刻,拈过绢子拭泪道:
“先帝在时,是最喜欢这道汤的,总说能提神补气,也常嘱咐哀家喝。如今看着,只是触景伤情罢了。何况先帝才走,这满桌的膳食,多半是荤腥,哀家哪里能入口?罢了吧。”
这几句话虽不是拒绝用膳,但却比方才更严重,陶紫怜只觉得耳后根一阵比一阵烫,烧得头皮发痛,且御膳的汤饮,为怕凉了,都是拿紫铜吊子暖在那儿的。
陶紫怜捧着一碗滚烫的汤在手里,起先还觉得指尖又热又痛,如虫咬一般,渐渐失了知觉,捧着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尴尬。
熙悦见机,忙殷勤夹了一筷子龙须菜在太后碗里,
“这龙须菜还算清口,太后尝一尝,也是吃点素食,略尽对先帝的心吧。”
太后勉强吃了一口,拉过陶紫怜的手叹道:
“哀家也是看在你们的心罢了。其实一饮一食,能有多大的讲究?无非是审时度势,别自作聪明罢了!”
她瞟了熙悦一眼,
“好了,还端着那汤做什么?譬如那粥,皇帝适合添些姜,哀家却未必适合。用心是好,但别总拿着对旁人那一套来对如今的人,明白了么?”
熙悦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但听得这句话,才知了原因所在,直如五雷轰顶一般,软软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