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晚来时分,陶紫怜回自己殿中歇息,只觉得精疲力尽,连抬手喝茶的力气也没了。茗蕊吩咐了一声,立刻便有小宫女上来,捶肩的捶肩,捏背的捏背。
含椿准备了热水正要给陶紫怜烫手保养肌肤,茗蕊悄悄摇了摇头,低声道:
“换冰水来吧。”
含椿即刻换了水来,茗蕊已经从黄花梨的银锁屉子里找了一段清凉膏药出来,伺候着陶紫怜浣了手,用银签子仔细挑了点药膏出来,小心翼翼地抹在陶紫怜十指。
含椿见陶紫怜的十指个个留着绯红的印子,知道是烫的了,不觉柳眉倒竖,叱道:
“茗蕊,你是跟着小主出去的,怎么小主的手会烫得这么红?你是怎么伺候的!”
茗蕊急得满脸通红,忙低声道:
“含椿姐姐,这件事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含椿轻哼一声,
“无非是自己偷懒不当心罢了。这会子还敢回嘴!到底不是跟着小主的家生丫头,不知道心疼小主!”
含椿是陶紫怜的陪嫁,一向最有脸面,便自恃着是陶紫怜的娘家人,说话做事也格外厉害些。
茗蕊是宫中派过来的,虽然也是第一等的体面宫女,但毕竟比不上含椿的尊贵了,因此含椿说话,她也不敢过多分辩,平日里的谦和恭敬也不能相提并论。
陶紫怜听着心烦不已,只冷冷道:
“我没伺候好太后,弄伤了自己,午后已经上过点药了。”
含椿吃了一惊,立刻闭上嘴不敢多言,行动伺候间也轻手轻脚了许多。
陶紫怜涂完了膏药,就着茗蕊的手喝了一盏茶,缓和了神色,含椿方上来笑道:
“今日是最后一日举哀。明儿个是皇上巡视后宫的日子,小主也该换点喜庆颜色的打扮了。”
含椿见陶紫怜点头,愈加笑起来,
“奴婢听说皇上让那钦天监算了,真真是个兴隆旺盛,气象一新的好日子。奴婢们也跟着沾沾喜气,就等着皇上册封小主那一日了。”
陶紫怜默默喝了口茶,
“那又如何?”
含椿喜气洋洋请了一安,
“奴婢就等着小主册封贵妃的好日子了,这两日别的宫里的小主来探望您,她们身边的奴才也都这么说呢。”
陶紫怜似笑非笑,只捧了茶盏凝神道:
“你便看准了我有这样的好福气。那么含椿,若是我只被封作淑媛,抑或被赶出宫中,你觉得如何呢?”
含椿大惊失色,张口结舌道:
“这……这怎么会?”
陶紫怜敛容道:
“怎么不会?有你这样红口白舌替我招祸,还敢与别人说这样的是非,我怎会不被你牵连。皇上要册封谁贬黜谁,那全是皇上的心意,你妄揣圣意,我问问你,你有几条命?”
含椿吓得跪下,
“小主,奴婢失言了,奴婢也是关心小主情切。”
陶紫怜冷了冷道:
“茗蕊,带她出去。含椿言行有失,不许再在殿内伺候。”
含椿惊慌失措,忙抱住陶紫怜的腿道:
“小主,小主,奴婢是您的陪嫁侍女,从小就伺候您,还请您顾惜奴婢的颜面,别赶了奴才去外头伺候。”
陶紫怜摇头道:
“你三番五次失言,来日皇上面前,难道我也能替你挡罪么?”
含椿哭道:
“奴婢伺候小主,一直不敢不当心。小主喜欢多热的水多浓的茶,奴才都牢牢记在心里,一刻都不敢忘。还请小主饶恕奴才这回吧。”
陶紫怜自知自己在潜邸里得意惯了,身边的人难免也跟着不小心,可是如今形势大变,不比往常,这心里的为难气苦,也只有自己知道。
偏偏含椿仗着是自己的陪嫁丫鬟,惯来无甚眉高眼低,也是个口舌直通着肠子的,自己有心要拿她做个筏子,却也狠不下心来。
半晌,陶紫怜见含椿兀自吓得伏在地上发抖,拼命哀求,也是从未有过的委屈,立时喝道:
“还不出去!要再这样言语没有分寸,立刻叫人拖出去杖责,打死也不为过。”
含椿闻声,吓得脸也白了,拼命磕头不已,还是茗蕊机灵,一把扶起了含椿,赶紧谢了恩让她退下了。
这一来,殿中便安静了许多。
伺候陶紫怜的人都是见惯含椿的身份和得宠的,一见如此,不由人人噤声。
陶紫怜扬一扬脸,茗蕊立刻会意,打开殿门,陶紫怜慢慢啜一口茶,不疾不徐道:
“如今是在宫里,不比在府中由得你们任性,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但凡我听到一句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的话,立刻送去慎刑司打死,绝不留情。”
她这句话虽无所指,但人人听见,无不起了一身冷汗,齐齐应了声,不敢再多惹半句是非。
陶紫怜扬一扬脸,众人会意,立刻都退了出去。茗蕊见殿中无人,方伺候了陶紫怜卸妆梳洗。
陶紫怜由着她摆弄,自己只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里容颜是看得再熟悉不过。这一路走路不能不说是安稳,但若论万事真有不足,那也是数年前那一桩旧事了。
丰城四大美人,陶紫怜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一世不论高低,哪怕不是选秀进宫为嫔妃,也是要嫁与皇亲国戚的。
最好的出路,当然是成为哪一位皇子的嫡福晋,主持一府事务,为家族添上荣光。
可宫中的生活,才这几日便已经如履薄冰,熙悦的凌驾,贵妃的冷目,太后的敲打,无一不警醒着她,从前无知无觉的快乐岁月,是一去不复返了。
陶紫怜静静地坐着,看着镜中形单影只的自己。
宫殿到底还是宫殿,富丽堂皇,金堆玉砌,一切都如同繁花拱锦绣,无一不华美炫目。
只有她,她是一个人的,对着镜是一个人,影子落在地上还是不成双,如那锦堆里的一根孤蕊。
陶紫怜伸出手,握成一个虚空的圈,才知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住。
她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一日如今日这般惶惑无依,仿佛所有的底气,都一朝被抽尽了。
正惶惑间,外头突然吵闹了起来,似乎有人声喧哗,惊破了她孤独的自省。
陶紫怜蹙了蹙眉头,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外头守着的含椿已经推了门进来,惊惶道:
“小主,冷贵嫔像是疯了呢,满脸是泪跑到咱们这里来,一定要闹着见小主。天这么晚了……”
含椿话音未落,却见冷冉嫣已经跑了进来。
她想是准备歇息了,只穿着家常的玉色薄绸长衫裙,外头罩着浅水绿银纹重莲罩纱氅衣,跑得鬓发散乱。
这样夜寒露冷的秋夜里,她居然跑得满脸是汗,和着泪水一起混在脸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冰冷肃杀。
陶紫怜乍然变了脸色,大惊失色道:
“贵嫔,这是在宫里,你是做什么?”
冷冉嫣的脸全然失了血色,苍白如瓷,她仿佛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气,泪水如泉涌下。良久,她终于“扑通”跪下,倒在陶紫怜身前,放声大哭,
“妹妹,妹妹,千错万错都是姐姐的错,你救救我!方绿漪她,她派人带走了孩儿!我的孩儿啊!他才几个月大,贵妃就派人带走了他!”
陶紫怜当下明白,本朝的家法,一旦生下阿哥公主,若有旨意,低位的嫔妃所出交给高位的嫔妃抚养。
若无旨意,则一律交由朱桦殿的嬷嬷们照管,以免母子过于情深,既不能安心伺候皇上,也误了再诞育皇嗣的机会。
臣妾不敢不以身作则,所以二阿哥和大阿哥都送去了。
冷冉嫣哭得头发都散了,被汗水和泪水混合在腻在玉白的脸颊上,仿若被横风疾扫过一般。
她伏在地上,哀哭道:
“妹妹,我求求你,帮我去求求皇后娘娘,让她把儿子还给我,还给我!”
陶紫怜忙伸手扶她,哪知冷冉嫣力气这般大,拼命伏在地上磕头不已,
“妹妹,我人微言轻,皇后娘娘不会理我!可是你不一样,皇后娘娘最喜欢你,待你如同亲姐妹,你帮我求求她,好不好!”
以前,以前是多久的事了。那是彼此身份地位的约衡,而非真心。
陶紫怜使个眼色,含椿与茗蕊一边一个半是扶半是拽地扶了她起来坐定。
她见冷冉嫣哭得声嘶力竭,心下亦是酸楚,只得劝她,
“永璋是贵妃娘娘派人带走的,但不是贵妃娘娘能带的走永璋的,是祖宗规矩要带走永璋!”
她顿一顿,
“这件事,太后是知道的。”
冷冉嫣登时怔住,双肩瑟瑟颤抖,
“哪怕是祖宗规矩,可是我的孩儿还那么小……”
陶紫怜按着她的肩头,柔声道:
“皇子是还小。可是你要是在宫里生下的皇子,从他离开母腹的那一刻,他就被抱走了,顶多只许你看一眼。”
她缓一缓声气,低声道:
“何况方绿漪娘娘禀告了太后,她亲生的二阿哥已经在朱桦殿了,她也不敢违背家法。”
冷冉嫣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晕去,陶紫怜赶忙扶住了她,在她虎口狠狠一掐。
她本留着寸长的指甲,这一掐下去,冷冉嫣倒是醒了许多,只痴痴怔怔地流下泪来。
含椿赶紧喂了冷冉嫣一口热茶,
“小主别这样,真是要吓坏我们小主了!”
陶紫怜按住了她,低柔道:
“你这个样子,吓坏了我也就算了。可要吓着了宫里其他人,被她们那些嘴一个接一个地传出去,那成了什么了呢?你不要体面,皇子也是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