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鱼
22142600000012

第12章

我离开陆泽生居住的城中村回到大路上,沿着街往下走找一家工行取款。正逢午间的交通高峰,道路十分拥堵。天有些阴,似乎是起风了,这座以悬铃木闻名的北方城市拥有最磅礴的秋色,大片的叶子被风卷着朝上冲、往下掉,像是迁徙的蝴蝶躲避即将降临的寒冷。它们映着天的刀光,会让人想起尘梦。行人和车辆就在其间穿行,行色匆匆,一如逃难。还有许多许多的屋脊和房顶,以缄默的伫立对应嗡嗡的市井,又远又近,仿佛都是默片里的景。

在银行排队的时候,我收到一条大风橙色预警的短信,时间是三点十分。前面有位老太太不熟悉操作,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后面的客户显然有些不耐烦,抱着手小声嘀咕。我站在队列里,把陆泽生告诉我的情节在脑海里反复回放。我相信李艾绝非是攀龙附凤的人,如果陆泽生所言不虚,那么她嫁给唐竞辰的父亲,很可能是为了在经济上给小艾提供一些保障。

我对系统性红斑狼疮这种疾病一无所知,但单是名字就已经让我有了莫名的恐惧感。我打开手机浏览器查找关于这种病的资料。在冗长烦琐的文字间,我越看越紧张。资料上说这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发病原因不明,涉及许多系统和脏器,以青年女性多见,中国的患病率高于西方,接近千分之一。医学上将其分为两种,局部性和系统性,又以后者最为严重。且尚没有根治的手段,只能依靠药物控制,一般可以生存十年或更久一些,但最终会因为服用大量激素类药物的副作用和脏器的衰竭而死。

看到这里,我心里陡然一惊。陆小艾是二〇〇四年患病的,到现在已经过去九年。按照资料上所说,她已经时日无多。

我不愿相信这会是事实,然而一想到李艾形销骨立、憔悴不堪的身影,我最终默认了这样的答案。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非常想在小艾最后的这些日子里为她做点儿什么。我曾经那么幸福地守护着她的幸福,童年里她喊我一声哥哥,此后再也没有哪个女孩儿会那么安心地把手放在我的手心。

可是,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我想起上周同唐家兄妹见面时,两个人对小艾的仇视和不屑,不敢想象这些年来她的生活。

银行营业厅里依旧挤挤挨挨都是人。我取了五百元装进口袋,转身折回去找陆泽生。他既然知道李艾的下落,想必一定也知道小艾如今的状况,方才我被愤慨冲昏了头脑,竟忘记问一问。

我那天是在下午的四点回到陆泽生的住处的,距离第一次来这里有两个半小时左右的间隔。然而,当我重新回到那处类似于天井的老式居民楼,还没上楼就已经听见嘈杂的人声,看样子是这附近的居民,他们神色慌张而兴奋地拥在三楼陆泽生家的门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其中还有两个警察站在门外,正在询问身边的人。

我意识到有事发生,一只手伸进牛仔裤的后兜,站在人群的边缘,紧张得仿佛连脚趾都在鞋里抓紧了。

“……你说他还有没有救啊……这可不好说啊,你没见被救护车拉走的时候人已经没反应了……啧啧,我说什么来着,他那样,早晚得把自己喝死……”

“哎呀,他要真死在这儿了,那我这房子还怎么往外租啊,真是晦气……”

“当初你明知道他是个酒鬼还要把房子租给他……”

“我这不也是为了过日子嘛,租谁不是租。你总往你屋领小姑娘,我不一样从来不过问……”

我听着房东和房客们的私语,头皮开始一阵阵发麻。那个被警察询问的人一回来,众人立刻就把他围住了。看来大家都不太清楚事情的始末,急于让目击者说个明白。

目击者是同住在三楼最里间的一个青年,他说:“我下午出去的时候经过他门口,就看见他倒在地上。我以为他是喝醉了,咱们这附近谁不知道他喝起酒来不要命?一开始我也就没多想,但是我见他门没关,好心进去看看。谁承想把我吓了一跳,他瘫在地上正抽筋呢。”目击者在人群的簇拥下绘声绘色地说着,“他歪着脖子直吐白沫,屎尿流了一地,又恶心又吓人。我就上去叫了他几声,他完全没反应。我想这恐怕是酒精中毒,就赶紧先打120再打110了。然后的事你们不也都看到了。”青年摊开手:“刚刚我对警察说的就是这些。”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各自感叹。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侧过头往屋子里看去,除了陆泽生被救护车带走后留下的一些秽物,一切和我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不同。酒瓶子散落得到处都是,散发出更为恶心的气味。而那幅油画赫然放在床上,在我眼中如同我的肖像一般出现在事发现场,令我心惊肉跳。

还有那只方形的金方威士忌酒瓶,就倒在床头的地上,已经空了。除它之外,剩下的都是国产白酒瓶子,因而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陆泽生从我这里拿走的那瓶酒。一旁贴着墙放着的还有两瓶酒,一瓶尚未开封,另一瓶还剩下大半,是他中午在小店里买的那两瓶。

如果陆泽生真的是酒精中毒,那么在他中毒之前,喝的恰恰是从我这里拿走的药酒,是唐竞辰送给我的药酒。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一种很不祥的预感阴云一样漫过来。我觉得这件事很可能和药酒有关,那样的话,我是脱不了干系的。即使没人知道在他中毒之前,我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但那只瓶子上必然会有我的指纹,或许还会有唐竞辰和李艾的指纹。如果警察真的查出来,难保不会顺藤摸瓜,那李艾背着丈夫和前夫见面这件事就瞒不住了。唐竞辰也会知道我和李艾其实一早就认识,这对我和李艾都没有好处。我不知道这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额头上已经有冷汗渗出来。

年轻警察还在询问附近居民,另一个年长些的则进到房间里,打量着家具地板,对着油画看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他戴着手套,又俯身拿起那些空瓶子,看了看再放回去,然后他拎起那只威士忌酒瓶,先放在阳光下看了看,接着放在鼻尖闻了闻。看到他皱起的眉头,我的心也随之悬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已经有些散去的意思了,而我却越发焦急地考虑着我该如何趁乱把那两件东西带走,以抹去自己的嫌疑。就在这时,年轻警察的电话响了起来。我如同惊弓之鸟,他接听之后冲房间里年长的警察喊:“马师傅,医院那边来电话了。”

“哦,情况怎么样了?抢救过来没有?”年长警察走到门口问。

“没……刚刚死了。医院那边说是酒精中毒和癫痫导致呼吸麻痹。”他说着问在场的人,“你们知不知道死者的具体情况?他还有什么亲戚没有?”

围观人群里发出一阵惊讶的低呼,陆泽生一下子就成了警察口中的死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措手不及。我惶恐不已地看着大家纷纷摇头说不知道,脚底已经开始发软。这时那个年长的马警官摆了摆手说:“今天就到这吧,我们先回去。”他转身进屋戴上手套,把威士忌瓶装进透明塑料袋里,然后拿起那幅油画说,“把这两件东西带回去,通知房东锁好门,不要破坏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