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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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如同逃离火坑一样离开了陆泽生的住处。在城中村狭窄逼仄的通道间穿行的时候,我明知道不会有人跟上来,但还是忍不住不停回头张望。脚下的地面仿佛变成了沼泽,我被恐惧驱赶着慌不择路,拼命想要摆脱这只来自我内心的怪物。从一条巷子拐到大路上的时候,那辆或许是为了陆泽生之死而来的警车刚巧从面前驶过,车壁几乎贴着我的脸。我看见自己从黑色车窗上映出的已经因惶恐而变形的脸。刺耳的刹车声在嘈杂的市井间划过,我只觉得卷起的灰尘扑面而来,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司机正是刚才那个年长的警察,他从车里探出头来,皱着眉头看着我。而我站在路边,咬着牙,硬生生地接下他机械一样冰冷的目光。他是不是认出我了?我刚才就在案发现场。他已经看出我的异常了吗?他会不会下车?我该拔腿就跑吗?不……我现在不能动,就像被熊盯住不能动一样,一动就是死。我浑身绷紧,用尽所有的力气维持着对峙的姿势。

那种心理上无声的交锋令我几乎虚脱,在他重新发动车子离开之后,我发现自己的肌肉竟然已经僵了。那一刻,我觉得这破败混乱的城中村危机四伏,而后面车辆的鸣笛是逃跑的指令,我触电般不顾一切地拔腿跑了起来。

我一口气跑到主干道上的公交站台,惊魂未定,俯下身大口喘气。十二月的天气,寒风正紧,而我的汗却像水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淌。公交车来得似乎比任何一天都要慢。它晃晃悠悠地进站,车门一开,我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在后排角落里坐下。等到它再次晃晃悠悠地开远了,陆泽生居住的那片城中村看不到了,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有一种逃出生天的错觉。

坐在我身边的妇女一定会觉得我古怪,一块钱的普通车,很冷,我脸上一片潮红,喘息未定,身体却一直在发抖。经过一站,很多人下车。她一见有空位,立刻坐到了别处,还不忘回头看我一眼。我明明与她素不相识,却因她仿佛意味深长的目光而如坐针毡。风从车窗的缝隙间钻进来,每个人脸上都有着萧索的寒意,似乎都在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我,好像我内心的惶恐都写在了脸上。

陆泽生的死的确另有真相,我虽然不知道这真相是什么,但我确定他不可能是酒精中毒,更不可能是癫痫。

我同他做了六年的邻居,这六年里,我从未听任何人说过他患有癫痫。而下午我见他时他是清醒的,那瓶药酒只有多半瓶,勉强一斤的样子,作为一个嗜酒如命的酒徒,这个分量不足以致命。

所以,那瓶酒本身有问题。

如果我没有把它忘在背包里,如果我不是为了装油画而背上那个包,如果陆泽生没有看见它,如果陆泽生不是酒鬼,那么他也许就不会暴死,喝光它的人恐怕就是我了。

那酒是唐竞辰给我的,难道他想要我的命吗?

公车迎着窗外昏黄的天色往郊区驶去,我坐在这趟即将驶进夜的黑暗里的车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试图用理智去分析下午所发生的事情。我和唐竞辰没有仇怨也没有利害关系,至少目前如此,他没有理由害我。但那瓶酒的的确确是几天前由李艾递给唐竞辰然后到我手上的。假设唐竞辰真的不知道酒有问题,那么李艾又是否知道呢?这瓶要了陆泽生性命的药酒究竟是何人所酿,又是为何人准备的呢?

一想到这里,不祥的预感便蛇一样贴着后背爬上了我的脖颈。我起先只当唐家是重组家庭,各成员之间互有矛盾在所难免,却不想今日竟看到了隐秘的杀机。

我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和天气预报里说的一样,强冷空气南下,大风过境,刮得人睁不开眼。校园里行人寥寥,路上、楼里都不见亮灯。一如魔术师所用的黑色幕布,让已经是惊弓之鸟的我以为接下来将会有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等进了楼道才知道大风造成了停电。宿舍楼里怨声沸腾,一些学生点了蜡烛打牌,宿管又站在走廊里大喊小心火烛。沉闷的阴暗空间里,无时无刻不透露着一种混乱的躁动。

寝室门没锁,我刚进去,唐竞辰就“噌”地一下从上铺跳下来说:“你下午跑哪儿去了?吃饭的时候也没见你。”他说着掏出手机在我眼前晃了晃,又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胃病犯了?”

我正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搪塞他,听见唐竞辰这样说,忽然想,不如趁此试探一下,于是顺水推舟地说:“是啊,胃疼得厉害。”

“哦,那我给你的药酒呢?怎么不找出来喝一点儿?”他说着就举着手机往我的书柜上照,“你放哪儿了?”

我自是不可能告诉他下午发生的事情,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织谎言:“哦,你说那瓶酒啊,上周我拿到水房不小心打碎了,一直忘了和你说。”

唐竞辰转过头看着我,从他的目光中我看见一丝狐疑,的确,我把它拿到水房做什么?他如果这样问,我是答不上来的。但他并没有多问,合上手机说:“唉,你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很随意是吧,真是白给的东西不值钱。”

我放下背包干笑一声:“怎么会,是真的不小心。我就是怕你骂我才没和你说呢。”

唐竞辰靠着柜子数落我:“你啊,你知不知道我爸为了弄那个药酒老费劲了。又是找老中医开方子,又是配药材的。我虽然不懂中医,也知道里面放的玄参、三七、何首乌什么的都是好东西,你一口没喝就给打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昏暗中,唐竞辰看不清我的表情,我暗自庆幸没喝,不然我还有命站在这里听你数落吗?从唐少的话里我已经搜集到了两个有用的信息:酒是他父亲配的,唐少并不知道实情。那么……我隐隐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借着他的话继续问道:“唐少,你们家到底谁有胃病啊,要你老爹下这么大功夫。”

唐竞辰停了一下,似乎很不情愿似的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李艾。”

虽然我已经猜到是谁,但我还是听到预感应验时心下轰然的一声。那一刻我眼前闪过唐家富丽堂皇的大宅里无处不在的阴暗与冷清。曾经如细瓷般温婉美丽的李艾成了站在楼梯上憔悴苍老的妇人,她身患重病的女儿也许就栖居于某一扇紧闭的门后,同母亲一道承受着继子与养女的仇视。我原本以为,至少唐竞辰的父亲是爱她的,而如今,当我把诸多线索穿接在一起时,所能感受到的,是整个唐家对她的敌意。

那个夜晚,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我早该想到的,再见到李艾时,她的样子足以让这些年来的喜悲一目了然。唐竞辰小我一岁,我记得他说过,李艾嫁给他父亲时他还不到九岁。也就是说,李艾带着小艾离开故乡不久就嫁给了唐父。恐怕唐父是贪图美色,以给小艾治病为条件得到了救女心切的李艾。就算李艾对他没有感情,但那时那地,她除此之外已别无选择。如今李艾容颜已逝,他还愿意为这对命运坎坷的母女负责吗?我想他是不愿意的。商人重利轻别离,任何人、任何事在商人眼中若是没有了价值那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想到我的父亲是如何对待我和母亲的,心里顿时满是酸楚和愤恨。

我不曾见过唐竞辰的父亲,但因唐竞辰对他满口的不屑与敌视,不免先入为主地将其归入我父亲那种男人中。李艾啊李艾,我在因停电而彻底陷入漆黑的房间里默默叹息,你带着小艾嫁入唐家,是否以为这样就可以躲开命运施加的苦难?你居住在那样压抑沉闷的大宅中,锦衣玉食,免于为生计奔波。可你是否知道,你周遭潜藏着巨大的危险?

当我从陆泽生口中得知李艾后来的遭遇时,还为她嫁入富贵之家、小艾的疾病得到了经济上的保障而感到庆幸。但时至今日,我已经撞破了唐竞辰的父亲对李艾的杀意,同时成为杀死陆泽生的关键一环,让他稀里糊涂地做了替死鬼。虽然是毫不知情,但人命关天。那幅被警察带走的油画和那只酒瓶,就像是希腊神话中锋利无比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想此后我恐怕是不可能安然入睡了。那把被一根马鬃拴着悬挂于我的头顶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直直坠落下来。

一阵手机提示音惊扰了我的思绪,我略略侧过头往唐竞辰的床铺看去?他竟然还没有睡,躺在床上正发着短信。那一星蓝光照亮他的侧脸,鼻梁如钩,映着惨白的牙齿,嘴角有森然的笑意。我不知道他在和谁发短信,但偏偏是在这时、在我这样的心境之下。我想起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每一座华丽城堡的衣橱里都藏着一颗骷髅。

我没有作声,在黑暗中看着这个已经同我朝夕相处了数月的俊朗少年,忽然觉得他离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