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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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陆泽生的脚步很快,我在人群中得集中注意力才不至于跟丢。我跟着他走了近一个小时,从富人聚集的高档社区一路走进外来人口混杂的城中村。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跟踪他,路过一家食杂店时他进去买了两瓶简装白酒,拎在手里还没喝走路就有些摇晃。

如果说唐家和海艺是Z城富人生活的象征,那么陆泽生栖身的城中村就应当是穷人百态的写照。曲折狭窄的小路崎岖不平,又被沿街摆摊的小贩占去了大半,显得脏乱嘈杂。垃圾堆、公厕和工地比邻,散发出一种属于底层的腐臭。众多等待拆迁的楼房严重加盖,比肩接踵、四面相围,将天空分割成块,又被私拉乱改的电线穿过。廉价的出租房根本没有采光可言,夹杂了尘土的穿堂风带着一股潮湿的腥臭。阳台上、过道里挂满了垂头丧气的衣服,令人无望。那些贵族小区是这里居民遥远的理想,而周遭却是直白得过于残酷的现实。

家乡也是有这样的所在的,年代久远的老巷子、旧胡同。然而因为没有那么多外来人口,人们缺乏急功近利的心境,又缺少这种大都市里悬殊的贫富对比,所以显现的更多的是一种迟缓和陈旧,就像是冬天里阳台上晒着懒散阳光的老棉鞋。

我不知陆泽生为何沦落至此。他拐进一条小路,在两座楼房的夹缝间穿过,然后进到一处小小的院子。那是四座窄而长的单户老式居民楼夹成的天井,一面是单间出租房,一面是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他在三楼的一间房子前停下来,摸出钥匙开了门,正要进去,我快步上来说:“陆叔叔。”

他的肩膀一抖,对我的出现颇为意外。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我,见我不是催缴房租的房东,嘴里含混地问:“你是?”

“我是肖萌,您还记得吗?”我报出家乡的名字,也说出我们曾经作为邻居的那处家属院。然后陆泽生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很意外,也很窘迫。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萌萌,以前老去我们家玩的那个孩子。你怎么也在Z城?”

我说自己在这里读书,在路上碰巧遇见他,就跟过来打个招呼。

他对我的回答没有表示更多的怀疑,在门口让了一下说:“先进来吧。”

我跟着陆泽生进了他的住处,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间,水泥地面,除了一张行军床和两个组合柜之外没有别的家具。整个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馊味,地上、柜子上、床下散落着很多酒瓶。他也没招呼我坐下,把刚买的白酒拧开一瓶,灌了一口后龇着牙说:“呵,好喝。”

我皱起了眉头,没想到多年后,陆泽生居然变成了一个酒鬼。我一直认为他虽然品行低劣但绘画的技艺还是很好的,在抛弃妻女之后也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心怀愧疚的画家。可现实永远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沉默着看他靠着墙半躺在床上,享受着酒精带给他的消极快感,问道:“陆叔叔,你还画画吗?”

“哈哈,”他落魄的笑容里有难以掩饰的落寞,他伸出手说,“你看我的手像是握笔的吗?我都有七八年没摸过那玩意儿了。”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又拿起酒瓶递给我说:“要不要来一口?”

我摇头,他便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喝酒能叫男人吗?还是酒好啊,一醉解千愁。”他咽下酒又说,“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你都长这么大了。在大学里学什么呢?”

“设计。”我看着他在心里想,这就是那个曾经手把手把我带进美术世界的男子吗?就是当年经常摸着我的头对李艾说:“小艾是你的大弟子,那萌萌就是我的高徒喽。”那时他意气风发,何曾想到此后的人生会一路坎坷,跌宕至此。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失望还是悲伤。

“哦,设计好啊,也是画画的活儿,这几年正吃香呢。当初我跟李艾就觉得你聪明,看来没看错。”

我还没问,他却自己先提到李艾,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陆叔叔,你现在还和李艾阿姨有联系吗?”

“有啊。”陆泽生仿佛并不忌讳谈到前妻,用事事无所谓的颓丧语气说,“她现在也在Z城,就住在这一块。你李阿姨混得可比我好多了,攀上了高枝,锦衣玉食的。”他拍了拍西服口袋,带着令人生厌的低俗表情自嘲道,“肖萌,不怕你笑话,当初邻居们就说我是个吃软饭的,当时我还总为这苦闷,现在想想,其实他们没说错。”他掏出那沓钱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下午我还去见李艾了,这钱就是她给的。真是够讽刺的,就算我们离了婚,我还得靠她养活。她是个好女人,可就是命不好,没遇上好人。”

“可是,”我有些气愤地说,“如果你真的觉得她是个好人的话,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那样做?你知道你消失之后邻居们是怎么说的吗?”

“还能怎么说?反正不会有好话,幸灾乐祸呗。人还不就是这样,同情自己的不幸又喜欢看别人倒霉。”他冷漠市侩地说着,“当年我年轻,李艾又太优秀,听到那样的流言心里自然不服气。我一直以为自己有才华,只是没有机会。走了之后才发现,生活根本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简单。”他咧开满是酒味的嘴苦笑道,“原来我是真的没本事,到哪里都一样。”

我看着他浑浊的眼睛和邋遢的衣着,一具被现实摧毁了理想后自暴自弃的行尸走肉。他的样子和房间里的酒味令我想吐。我本该愤怒的,年少时我甚至想长大后如果见到陆泽生,我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他,为李艾母女讨一个公道。但我不知道生活本身已经降下惩罚,而这种惩罚远比拳脚更令人痛苦。我叹了口气说:“陆泽生,你不知道我曾经多么羡慕你们一家。但是你却把它亲手毁掉了,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愧疚吗?”

“愧疚?”陆泽生重复着这个字眼,仿佛要在唇齿间咀嚼出味道来。他含混地说着,“我当然愧疚,可愧疚有用吗?这些年来,只要我离了酒,只要我是清醒的,就无时无刻不被这份愧疚折磨。但是萌萌,你不能把罪过都算到我的头上,我没有想过要毁掉我的家庭,那年我那么做只是为了给我们找一条生路。”

“生路?”我听到陆泽生的辩解,既惊讶又可笑地收起了心里的喟叹,我冷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说你卷走阿姨所有的钱只是为了找一条生路?我只知道你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不惜绝了她们的路!姓陆的,看到你现在这样,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你,你活该被唾弃被惩罚。我不想再听你的借口,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那样做的后果,小艾还不到八岁啊,你让李艾一个人带着她身无分文该怎么活?!”

我激动地指着他忍不住大声斥责道:“你是李阿姨的丈夫,是小艾的亲生父亲啊!李阿姨对你不够好吗?小艾不值得你去爱吗?可是你却放弃了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你是怎么回报她们的?用你的自私和你的绝情?夫妻一场、血肉至亲在你眼中到底算什么?!”

陆泽生看见我脸上流露出的愤慨,眼睑沉下说:“萌萌,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骂我浑蛋。以前的邻居们也一定会骂我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你们都以为我是为了我自己……”他的语气中流露出深沉的悲戚与无奈,似是感慨一般,“你们知道什么啊……”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又觉得他话里的悲凉不像是刻意伪装出来的,于是放软语调,俯下身靠近他:“陆叔叔,到底发生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我看着他难以抑制地灌了一大口酒,眼神木木地看向一边,然后说:“当年小艾脸上长了些疹子,我们还以为是腮腺炎。你那时候不就是得了这个病吗?一开始我和李艾都没在意,治了半个月也不见好。后来李艾就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你知道小艾得的是什么病吗?”他说到这里停住了,目光与我对视,哽了一下,似乎接下来要说出口的将会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我屏住呼吸没有接话,等待着他告诉我答案。

就像是一根钢筋直插进我脑中高速运转的齿轮之间,我看见陆泽生张开嘴艰难地念出那短短的一行字:“系统性红斑狼疮。”

在我的大脑瞬间停顿悚然动容的同时,他的声音还在耳边笃定地飘着:“那种病比白血病还厉害,而且是自身免疫性的缺陷病,根本治不好,只能维持,而且需要花费巨额的治疗费用。我们的经济条件虽然不差,但和治疗费比起来,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就算不放弃治疗,恐怕也要背着债务过一辈子了。”

这便是真相,它赤裸裸地直逼眼前,且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如同居心叵测的作者精心营造的一出悲情戏,只在最后一秒揭宝,给我致命一击。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一推,身体不由地抖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不希望在陆泽生面前显出太多惊愕。况且即使如此,也不能使我宽恕他的所作所为。我皱起眉头质问道:“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你才卷款而逃,置她们孤儿寡母于绝境吗?我承认我没想到小艾得了这样的病,但你……”

还没等我说完,陆泽生抬手打断了我。他摇摇头:“你听我把话说完,肖萌。可能你不相信,但那时我不告而别,真的不是为了我自己。”

“嗯?”

“我们拿到确诊通知时,小艾已经开始发高烧,疹子恶化成疮,从脸颊沿着脖子往身上长。你是没有见过那种病,它能把一个天使一样的孩子变得面目全非。李艾没了主意,就只是哭。我们彻夜商量办法,但是没有钱哪会有办法啊。那几天我们几乎整夜不睡觉地守着女儿,一边说一边叹气,到最后就抱在一起痛哭。”

陆泽生把这段或许是他最不愿回忆的往事打捞再现,低着头缓缓地说着,语气十分伤感,说到动容之处几度哽咽。我义愤的心不禁软了下来,被他的叙述带着一步步往湿寒的泥淖里走。他说:“那时候家里一共能凑五万多块钱,李艾打算直接拿这笔钱去给小艾治病。我不是不同意,但五万只能抵挡一阵子,我们谁也不知道等钱花完了该怎么办。说起来也是命,之前一个朋友刚巧对我提过当时股市的行情不错,好几只股票都看涨,据说一天最多可以涨十个点。我那时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本来是想和李艾商量一下,但又怕她不同意……”

听到这里,我已经能够隐约猜到后来的事情了,于是脱口而出问道:“所以你就自作主张把钱投到股市上了?”

“是。我之前从没有接触过股票,以为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而且可能是我太想证明自己在关键时刻是能够被依靠的男子。交了第一笔住院金之后就瞒着李艾离开家,然后把钱投到了股市上。我想得很好,一天百分之十,那一两周就可以翻倍,两万元钱会越滚越大,小艾的医疗费也就不用发愁了。”

“但你走了之后就再没有出现。”我叹了口气说道。

“我大学没毕业就离开学校和李艾结了婚,之后也没有在外面工作过,总是自以为是地把事情想得简单,哪知道社会的复杂。我把全部的钱都投了进去,在证券公司边上的一个小旅馆住下,天天盯着屏幕看行情。头几天股票的确是涨了一些,但那时我根本不了解行情,二〇〇四年其实是非常低迷的一年,后来沪市指数跌到了五年来的最低点,而且股市里暴涨暴跌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我买的那只股票第五天就开始跳水,不到三天就停盘了。”

“你收手了吗?”

“是的,我害怕了,等我知道指着股票暴富是刀口舔血的买卖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赔了一半。我拿着剩下的钱,又急又气,而且不甘心。我把事情弄砸了,没法向李艾交代,只能求当初把我领进股市的那个朋友帮忙,他便和我一起撤出来合伙做生意。那时候我还真是傻得可以,我赔了,他的钱在股市损失也不小,他和我合伙做生意完全是为了从我这弥补赔在股票上的钱。”

“然后你把剩下的钱也赔了?”

陆泽生脸上流露出不堪回首的神色,他点点头说:“全赔了,不到一个月。跟我合伙的人拿着货款不知去向。我那时候连死的心都有……”

听到这里,我虽然对陆泽生的遭遇不免唏嘘,但一想到正是他的自作聪明才使得李艾母女陷入更为艰难的境地,因而无法化解多年来对他的怨恨和谴责,何况时至今日,他也依然在依靠李艾的接济为生。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冲动地脱口而出:“那你怎么不去死?!”

但我的恶语相向并没有给陆泽生带来多大的刺激,想来这些年他落到这步田地,自尊、骄傲恐怕早已荡然无存。他的叙述因我的反诘只停顿了一秒。他抬眼看了看我,自嘲般笑了一下说:“我还真的自杀过,有天晚上我跑到桥上,就是你和小艾那时候经常去的那座石桥,我看着桥下的水想了很久,钱没了,小艾就没治了。是我害了她们,也害了我自己。我越想心里越难受,这下算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一咬牙就跳了下去……”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我想他能看懂我眼里的意思:你说你跳了河,但是你却没死,你不仅没死,还死皮赖脸地活到了现在。

“我跳下去,才发现水不深,没不过头顶。我呛了几口水,抱着头想要沉下去。当时已经是冬天,我想一死了之,但是冰水一激,我又有点儿清醒了。我就在水里泡着。肖萌,那种感受你是想象不出来的。我知道自己快死了,不是被淹死而是被冻死,身上像扎刀子一样,疼得人受不了。我连打战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皮特别重,身子也重,随时都会沉下去,但是意识却特别清醒。我不知道死是这么痛苦的事,我以为就是呛几口水睡过去……”

我凝重地听他说着,没有打断。他说得没错,我的确从未把死想象成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是陆泽生的叙述让我莫名地感觉到一丝寒意,仿佛单是他的描述都会给我一种是我自己泡在冰水里的感觉。在我沉默时他继续说:“我害怕了,我是不想活了,但是我也怕死。我在水里待不住了,就哆哆嗦嗦爬上岸。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风很大,我没地方去,就蹲在桥底下哭,也不知道是哭我自己还是哭她们娘俩。”陆泽生说着眼睛就红了,“肖萌,我知道你们都骂我,都以为我浑蛋我无能,但是我真的没想过害她们啊,我的命也苦啊……”

陆泽生抱着头靠着床帮坐在地上,脸上显现的痛苦而酸楚的神情说明他此时正陷入最不堪的回忆中。我犹豫是否要劝劝他,但最终还是转开了话题问他:“那你之后就没有想过回去找李艾认错再想想办法吗?”

陆泽生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我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他虽然并不值得同情,但也不能说不可怜。搭在膝盖上的手粗糙干瘦得像是笊篱,脸色因为长期酗酒而显得极差,蜡黄如同枯木。他所说的那些事情,至今也不过九年光景,然而正是这并不算漫长的九年,让今年才四十一岁的他老得像是六十多岁那样触目惊心。如果说当年他的所为自有上天降下惩罚的话,那么看到今日的陆泽生,我想他确实已经吃尽了苦头。

我知道这些年来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听听他的故事,他在我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此后的遭遇,起先不敢回去面对李艾,于是跑到装修市场去给人画壁画,干了有一个月就被油墨的气味熏得站不住,到底是吃不了那个苦,最后还是厚着脸皮回去找李艾。但一打听才知道她已经带着女儿走了,没人知道她们的下落,房子也被收走,一瞬间没了钱也没了家,什么都没有了。当初宁愿和家里断了来往也要坚持和李艾结婚——毕竟是年轻人,天生有自以为是的固执,婚后竟也真的没有回过家。但现在落了难,只能硬着头皮回去,父母费了很大的劲在食品厂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作,但也并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那时像食品厂、棉纺厂这样的老国企都倒闭得差不多了,能保留下来的效益也都很差,大半夜去装车,领微薄的薪水,单位发福利永远都是方便面、火腿肠和面粉。他嫌太辛苦挣钱少,又看不到希望,学艺术的人往往怀着比常人更为强烈但是脆弱的理想。终究没干长,家里人也对他彻底失望,不打算再理会这个没出息的不肖子。他从此辗转于不同的城市,南方、东部,在每一个地方的底层挣扎。数年来的生之艰辛终于让他心灰意冷,干脆破罐破摔地当起了二流子,挣了点儿钱就去买酒。直到两年前在Z城意外遇见李艾,又恬不知耻地去找她,告诉她当年的内情,求她原谅。

“那李艾原谅你了吗?”这是我想知道的内容,我说,“她一定十分恨你。”

“她没说恨我,也没说会原谅我。我想她到底还是恨着我的吧。可就算她原谅我,又能怎样呢?反正是回不去了。她说如今除了小艾什么都不想理会了。其实我懂,小艾虽然命苦,但好在还有李艾。她已经再婚,生活似乎不错。而我却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因为不想工作甚至去街上装过残疾人行乞。她或许是念着旧情的吧,反正每次我去找她,她都会给我一些钱。我现在租的房子,喝的酒,用的都是她给的钱。我知道我很贱,活得没脸没皮。不过既然有人肯养着我,那我还能说什么?”陆泽生说得轻描淡写,让人觉得他如今除了吃饱饭、喝醉酒,恐怕不会再有什么理想追求之类的奢侈想法。

“她也许只是不想让你打扰她现在的生活。”我鄙夷地说。

“这我也明白,可我现在这样子,能怎么打扰她的生活?我连她们小区的门都进不去,顶多就是恶心恶心她们而已。再说了,我破坏她的生活做什么?这不是断自己的财路吗?”

陆泽生越说越无耻,仿佛这是多么值得吹嘘的事情。我看着他的嘴脸,心情很是沉重。不管怎样龌龊与不堪,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可回想起来,他也曾经是一个理想化的人,对于现实却并未真正了解更多。他从象牙塔里出来直接步入婚姻,带着所谓的艺术气质,其实是一种内心难以控制的敏感和自卑,又被外人的流言蜚语蛊惑。他渴望证明自己,无奈剑走偏锋自作聪明,没有什么社会经验,在现实森冷残酷的壁垒前一败涂地。却依然好逸恶劳,不能吃苦。只得尽一切可能一边挣扎一边逃避,被生活一点点磨掉棱角,磨掉斗志,也磨掉了最后的一点儿尊严。

这样的男子自私自我,对于生活没有责任、没有担当。他对于艺术的追求或许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卓尔不群,不落俗世,借以掩饰自己其实空无一物的灵魂。时至今日,李艾会不会为当初的选择而后悔呢?

我还需要去讨伐他吗?骂他一顿或者揍他一顿?可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有用吗?我渐渐体会到李艾的心境了,是的,不是不恨,而是没有用。把自己的时间和心力耗费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不值得。她不需要再去惩罚他什么了,他今天这副样子,已经是最好的惩罚。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终于明白这些年来,她为什么抱怨着抱怨着,就渐渐绝口不提关于父亲的任何事情了。生之为人的悲哀,便是当生活发生变故,命运降下灾难之际,你愤慨没有用,仇恨没有用,愧疚没有用,忏悔没有用,一切的挣扎或逃避背后,皆是无奈。

我已经知晓了当年离散背后的真相,然而此时的我却没有丝毫疑惑消除之后的轻松。我默默地对自己说:“肖萌,现在你满意了?这就是你曾经奉若神明的一家人,这就是你非要弄清楚的事。”

我想起母亲曾经说过,既然是人,就总该有认命的时候。从前她随口说的一句话,此时却让我突然难过得几乎落下泪来。

我取下背包,打开来,拿出那幅油画给他看。“陆叔叔,其实我今天是打算去找李艾的。想必你也知道,她嫁给了一个姓唐的男人,而我和唐家的儿子是大学同学。刚才我看见你们在咖啡店就掉头来找你了。我一直弄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我明白了。”我叹了口气,心里十分难过,我把油画拿到他面前说,“这幅画我还一直留着,你不知道当年我每次去你们家时多开心。那时候,在我眼里你们是最幸福的人。怎么就一下子物是人非了呢?”我既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自语,我做梦都想不到会是这样。

陆泽生的无赖表情在看到自己昔日的作品时终于变成了痛苦,脸颊抖动,五官开始扭曲,然后他用手捂住脸开始哭泣,嘴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声音,只得大口地吸着气,像是一出声嘶力竭的默剧,好像要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内心压抑许久的不甘和悲苦,眼泪流过染了污渍的指缝变成灰色,沿着手背滚滚而下。我看着这个已经被打入最底层且翻身无望的中年男子,不知道他的哭泣是因为愧疚还是感怀自己的坎坷与艰难。但我想我该走了。

命运对世人的残酷捉弄,我算是领教了。我把油画放在床上说:“陆叔叔,这是你的作品,现在我还给你。我走了。”

陆泽生抬起头吸溜着鼻子想要找酒,我俯下身正要拉上书包。他先一步看到了我忘在书包里的药酒。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俯下身伸手就把那瓶酒掏了出来。

“是酒吗?”他说着拧开瓶盖闻了一下,然后就灌下一大口。他闭上眼睛,重新恢复到酒鬼的状态,好像只有酒精才能化解所有不能化解的烦恼和痛苦,脸上现出麻木的满足。

“嗯,你拿走喝吧。”我连和他理论的心情也没有了,转身正想走,陆泽生又站起来问我:“肖萌,你喜欢那幅画吗?”

我不懂他的意思,转身说:“是的,你画得很好。”

“那不如我卖给你吧,换几瓶酒喝喝。你也好留个纪念。”

卖给我?我转念一想也就不觉得意外了。恐怕如今除了钱、除了酒,陆泽生什么都不想要了。于是我说:“那你开个价吧。”

“一千块……”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可能是想到我也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没等我开口就立刻落价说,“五百也行,就当你可怜可怜叔叔吧,行不行?”他追上来说,生怕我跑掉。

一想到这个人,曾手把手教我绘画,如师长般给我最初的启蒙,再看他今日的潦倒和恶俗,我便心酸不已。心想他对李艾母女虽然有罪,但对我却是有恩的。我沉默了一下说:“好吧。这画先放在你这里,我去取钱。”

“好好好。那我就在这儿等你,肖萌,”他似乎是怕我一去不回,又说,“你可一定要来啊,做人要讲诚信的。”

做人?他还有脸和我谈做人吗?但我只是无奈地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陆泽生转眼已经快把唐竞辰给我的药酒喝了一半,他咂摸着酒味一脸泼皮相,粗糙黝黑的皮肤因酒精成了猪肝色。“我知道自己没脸活着,但我也没胆去死。”他不看我,盯着瓶中褐色的液体自语般说道,“还是活着吧,好死不如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