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三毛:选择一种姿态,活成无可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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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梦里花落

1

到台湾后的第三日,三毛便收到了荷西的信,搞笑的是,信竟是写给母亲的。想到家里的人都不懂西班牙文,还是由三毛来译。信的内容是叮嘱母亲提醒三毛吃药。不大的事,话语也简单,但母亲却看见了女婿的真心。

接连几天,天天都能收到荷西的信。从三毛走后的第一天他便开始写,等到爱妻到达台湾,恰是每日一封。当他说现在体会了三毛曾经说过的在机场等待的心境时,三毛的眼前起了一层雾。

考虑到西医久治无效,父母亲为她联系了中医徐先生,开了汤药。药味儿虽苦,几副过后病症却减轻了。她于是写信回去,调皮地说病好得差不多了,字里行间,透着常住此地的意思。荷西果然中了计,她深以为乐。

其实,此次回国,三毛突然觉得生活环境陌生了很多,也就更思念加纳利,并不打算常住。大弟的一对双胞胎姐妹,不欢迎她这个西班牙姑姑,说很怕人,脸黑黑的,像外国人。只要一喊她们的名字,便会躲在祖母的后面哭起来。这份距离感和陌生感,让三毛很窘迫,不敢上前去拥抱她们,也不敢呼唤。回来十几天都生活在这样的迁就和讲和里,却丝毫没看到效果,三毛终于不耐烦,打了双胞胎的手心。小孩子们哭得很厉害,三毛的情绪也焦虑到了极点。

母亲看到这样的场景,只有流泪。她深知女儿的敏感,心疼两个孙女,却不能劝。父亲回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带了两个小孩到外面去玩,让三毛慢慢平复情绪。

荷西又来信了,不再是每天吃饭、干活儿各种琐事的汇报,他的信里出现了一个女孩。女性敏锐的排他意识让三毛嗅到了某种前兆。她立刻写回信,警告自己的老公。但是荷西完全不理会这种敌对情绪,矛盾进一步升级。

三毛疯了,竟写信去骂邻居的女孩。没想到的是,那女孩把信上的内容告诉了荷西,让他来问罪。她着急起来,以致夜晚无法入睡,起来倒水喝,竟撞到了一扇关上的门。这个家是住不得了,她又有了不被重视的感觉。想到老公有了二心,侄女们对她的拒绝,三毛开始收拾行李,将几件衣服连同眼泪一起丢进了旅行袋,给荷西拍了电报,再也不肯留下来。

机场上,离别自然哀伤。台北的雨水在大厅外哗哗地流淌,三毛的心里一样是泪水哗哗,这次离开后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大弟抱着双胞胎姐妹,想要她们和姑姑告别,孩子们把头扭向两边并不买账。她也不再哄着两个小人,登机而去。

八月,三毛回到了加纳利,当然没有什么其他姑娘,完全是骗爱妻回家的计策。在三毛决定回来的头一天荷西已经向她坦白。

再回加纳利,除了徐医生配置的中药丸,三毛带得最多的是书籍和各种吃食,回到家里,她便一头扎进了书里。

其中有两本书对三毛的影响巨大。一本是日本作家上温汤龙的《沙漠死亡日记》,一本是台湾退伍军人张拓无的《代马输卒手记》。

曾经那么执着地向往撒哈拉,很多人都不理解,唯有深爱她的荷西为她圆梦。那份在荒芜经营的意念缘于何处,她自己都不能解释清楚。前世的乡愁也好,流浪的情怀也好,它们都不是症结。和三毛同一时间进入撒哈拉的上温汤龙,却给了她一个清晰的答案:

在那一片随时可以丧失生命的险恶环境里,如何用人的勇气和智慧,面对那不能逃避的苦难——而且活得泰然,便是光荣和价值最好的诠释了。

而另一本《代马输卒手记》讲述的是一个残疾军人半生的传奇和辛酸,用情至真,更让三毛感动。她分别于一九七六年的《联合报》副刊和一九七七年的《中国时报》上发表了对《代马输卒手记》的书评和《同在撒哈拉》。一时间《代马输卒手记》广为人知,竟成为畅销书。两年后这本书的续集出版,三毛再写书评《我的笔友张拓无》为其助力,自此,二人成为终生密友。

算上三毛力推的另一位作家杏林子,台湾有了“三毛的铁三角”的说法。

2

重回加纳利,失业让荷西和三毛生活困顿。他们一度消减生活用度,每天只吃一顿饭,但是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找到新的工作,并通过多种途径赚到生活费是他们当前要做的。三毛试着找到加纳利的某国领事馆,在那里谋得一份秘书的职位。无奈的是,她打字错到连自己都不认识,邮票常常倒贴,没等上司开除,便自己逃了。

荷西申请了失业金,虽然不是很多,但基本的生活可以保障。他们找工作的心情总算不那么急切了。

他们会和岛上的朋友谈笑,有时还去乡下帮朋友打理农庄。但是吃过晚饭后,夫妻二人便把电视关掉,门锁起来不让任何人进来,开个小灯,继续翻译《娃娃看天下》。

朋友是三毛和荷西生活中很重要的部分,邻居有难,他们无一次袖手旁观,因此获得了坚定的友情,其中与达尼埃、希波尔、歌妮、巴洛玛等的友情持续了一生。

更多的时间他们用来环岛旅行,经济不宽裕,他们坐省钱的公交车,有时也和朋友搭伙去。荷西失业的时光,完全变成了休假,他们先后重游了加纳利诸岛、西班牙的南部各省、葡萄牙、玛黛拉群岛等地。

此时岛上一个老先生去世了,三毛和荷西找了介绍人去询问房主是否有意卖房子,很快便得到答复,签订了购房的意向书。二人经年的积蓄全部从银行提了出来,买下了这栋四室一厅、临海的洋房。

有一个稳定的居所是他们的心愿,用自己的双手把这个家打造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又是那么快乐。厨房、卧室、客厅、外墙,那些他们从荒漠、垃圾场、古董店淘来的一切都在这里重新绽放。

十二月份,荷西接到了大加纳利上方一个小岛进行海底电缆装配的工作。这个小岛很是荒芜,条件不好。荷西不忍心三毛陪同受苦,便独自前往了。已经安家在加纳利岛上,民风淳朴,物产丰富,不似沙漠,荷西很放心。每个星期他都会回来,房子装修未曾完工,他亦嘱咐三毛等他回来再做,不必费心。

荷西走了,连日的搬家让三毛的身体吃不消,有些感冒的症状,三毛便很听话地停下来休息。接到父亲的信,说想买下林伯伯的一处房子,资金不足,想借用她在台湾出书所得的稿费。比之这点稿费,自幼养育的辛苦、国外读书时每日伏案供养、年年岁岁寄来诸多物品,这些三毛几生可以还尽?她立刻回信,把这些想法告诉了双亲,尽管拿去用,自己尚欠父亲很多。

几个月后,荷西的工作完成了,再度失业,他又向世界各大石油公司投递了求职信。四月份时,他找到了到西非奈及利亚打捞船只的工作。

荷西很快就走了,曾经的失业让他有很大的心理阴影,那些没有经济来源的日子,不敢再重复。三毛深深地理解他,说自己随后前往陪伴。

这时候,附近的丹娜丽芙机场发生了大爆炸,致使多人死亡,造成了加纳利的恐慌。关于加纳利要独立的传言已不是一天两天,如今爆炸更是弄得人心惶惶。三毛原本想在此地买一块地,现在不得不搁置。

西非通信很不方便,荷西自去了以后只来过两封信,三毛心急如焚,很想坐飞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无奈的是,公公婆婆想来看看他们买的房子,干爹徐吁又来电报说近日到西班牙来,都需要她的陪伴。

一时走不开,去看望荷西的日期不得不拖延。幸亏没走,三毛接到了出版社的来信,和三毛商议书稿定名的事——他们向她的母亲征询意见,母亲不敢做主。三毛将其定名为《稻草人手记》,同时将序言和修订稿一同寄上。

公婆回去,干爹走了,稿件送到邮局,三毛立刻买了机票,迫不及待地飞往奈及利亚。

从加纳利起飞,到达拉各斯时已是夜间九点。荷西一边接过她的行李车,一边向她询问为何来得这么晚。三毛边跟着荷西走出机场,边诉说如何办签证,如何因为黄热病被拒绝入境。老夫老妻的开场白,都是生活,却并无情感淡漠的感觉。

外面下着蒙蒙的细雨,他们坐上了一辆中型车,到达了荷西工作的地方。这里完全不是荷西信上写的有用人、住洋房。用人虽有,无所不偷;洋房也在,无人打扫,简直是人间地狱。老板夫妻色厉内荏,是榨干人血的浑蛋,不但生活上处处苛责工人,劳动的强度和时间超出极限,还拖欠工人的工资不发,以此拴住工人继续为他们卖命。同事个个耍奸,荷西实在得像个做工的机器。

想到荷西在海底随时会发生意外,三毛的心都碎了。她和老板夫妻俩几次交涉,为了能拿到荷西几个月来的工资,她不得不成了一群人的免费厨娘。她很想走,很想和荷西一起离开,但荷西害怕失业,也怕这几个月的钱拿不到。

进退维谷,她在这个热带雨林的国家尝到了人心荒漠的滋味。在这样的境遇下,她根本不能写文,寄信件更有难度。一个月后,荷西休假,他们返回了加纳利家中。想到有那么多的读者等着她,而她还要和荷西回到奈及利亚讨要工资,便写了一篇《我进入另一个新天地》发表在五月二十二日的《联合报》副刊上,表达写文暂时搁置的歉意。

六月,三毛的第三本书《稻草人手记》出版。

三毛感受不到她的成功,她要重回奈及利亚和荷西一起面对问题。工程出了事故,荷西再次失业,只拿到了很少的工资。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他们回到了加纳利。三毛用笔来书写人世不平,这段经历被她写成中篇《五月花》,发表在了《联合报》上。

3

二度回到加纳利的家中,三毛先上邮局拿邮件。信件如同小山,邮局的工作人员颇为风趣地说:“邮局像是专门给你开的。”一句玩笑,奈及利亚揪心的遭遇便漏进了千万缕阳光。

为了快速拆开邮件,三毛请来了大批的邻居小孩一起动手。邮票作为奖励,当然是谁拆了归谁,她只负责跪在地上分门别类地整理它们。之后的一个星期,她将院门紧锁,独自在房内快速阅读,并写下了《尘缘》作为《哭泣的骆驼》的序。

一九七七年六月,《哭泣的骆驼》出版。

奈及利亚的事情让荷西极度消瘦,三毛想让他好好休养,说两本书的稿费够他们生活好一阵子的。但荷西是个对男性尊严极度重视的人,他不允许三毛用稿费来付生活费。她一脸诧异地看着爱人,没有再说什么。

几个月来,他们都没有再找到工作。无事的时候,夫妻二人便一起在窗前看海,晚饭后去海边散步,回来在灯下一起翻译《娃娃看天下》。

觉得翻译枯燥了,三毛会做起针线活儿。荷西悠悠地翻看出版社寄来的样刊,他不懂中文,完全不知爱妻写的是什么。搞笑的是,书中他唯一能看懂的西班牙文,竟被排版的编辑漏掉了一个字母。他们会心地大笑,漾动了窗外一地白鸽般的月光。

这样一直到了年底,荷西才又接到一份丹娜丽芙岛海底造景工程的工作。这份工作要求严格,必须回到西班牙本土接受十九天的深海潜水训练。

荷西很想邀请爱人同行,但是为了节省路费,三毛放弃了。孤岛寂寞,幸亏每天都会有荷西的消息传来。十几天后荷西回来,他不停地夸赞一个女孩子,很坦诚地跟三毛说,几乎陷入情网,不知哪个有福气的男人会娶了她。

复杂的滋味一下子涌上三毛心头,她扑入荷西的怀中,不能说一句话。她心里不停地问着为什么,是她做错了吗?平静以后她含着笑说:“如果你那么赞赏她,又一同出去了好几次,为什么放弃她呢?我可以回台湾住一阵,如果你们好起来了,我就不回来,如果没好多久就散了,只要你一封电报,我就飞回你身边来,你说好不好?”

“你这是要放弃我。”荷西生气地说。三毛也生气,她不说话,径直走到摆架那边,把亚当夏娃的小像,摆成背对背。这是他们吵架后交流的方式。荷西立刻过去摆成面对面,算是和解。他抱住三毛,眼泪流了下来。

一九七八年初,荷西去了丹娜丽芙岛。他先到那里,租了一幢斜坡顶的白房子——同样临海,同样可以黄昏时去海边漫步,像极了加纳利的爱巢。虽然租房子要花去他们在海岛做工的很大一部分钱,但在一起最重要。

三毛很快飞过去照顾荷西的生活,移情的事暂时搁下。慢慢地,荷西的心平静了下来。一起相拥在月下看海,三毛试着问他是不是还想那个女孩。

荷西眼睛里掠过黯然,若有所思地说:“那种爱情属于一瞬永恒的完成,难忘;至于说我们之间,生活的恩和情扎得太深,天长地久了。”

这段意外的插曲没有成为他们婚姻生活的芥蒂,反而让彼此看见了全心全意。在丹娜丽芙,三毛的生活安定下来。她每日会穿过芭蕉园和一排华丽的深宅大院,到海边去。沿着海岸线,经过古堡,她喜欢在十字港看渔船,之后去广场买一支冰棍,去图书馆借几本书,再原路返回。

荷西的工作是在这一片建一个人造海滩,让游客有个新去处。他的同事都认识三毛。这里很少能看到中国人,他们都对这个梳着两根麻花辫的女孩印象深刻。

有一天,三毛路过一家卖小木娃娃的商店,有个店员指着店里的一个划船娃娃说:“Echo,你看女孩真的很像你。”三毛拿过来,看底部的刻字竟然是“Made in Taiwan”。回到家,三毛便将这事告诉了荷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几天后,“Echo号”的娃娃船便开进了三毛烤制蛋糕的烤箱。心有灵犀的是,为了让这艘船有所获,三毛做了一条好大的鱼形蛋糕,静静地靠在船边。

不曾给父母做过饭的三毛,如今成了全职的巧手主妇。《中国饭店》里算是牛刀初试,婆婆家里已经是主厨,到加纳利和丹娜丽芙,她的花样已经成功拴住了一个男人的心。

一次在渔港看渔船,三毛意外地遇见了自己的表姐夫。邀请姐夫到家里吃了饭。和荷西认识后,姐夫执意请荷西到中国海船上吃最具中国特色的食物——水饺。荷西再也无法抵挡这种美味的诱惑,他央求自己的妻子一定要做这种神奇的食物。

三毛开心得不得了。没有任何做水饺的工具,高脚杯代替了擀面杖,水饺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手里变出来。荷西、女友、客人,无不为这样的美味倾倒,爱情也就在这样的美味里回甘。

4

对于智慧的男女,婚姻绝不是爱情的坟墓,那是深层次恋爱的开始。

这一年除夕,丹丽娜芙的工作结束了。夕阳的余晖随蔚蓝的海水在海面波动,黄昏的冷意袭来,荷西用自己大大的夹克把三毛裹在怀里,二人相拥于海堤。

暮色四合,天地尽染墨色,他们一直坐到深夜。因为是除夕,漆黑的天幕上,烟花怒放。子夜的钟声响起,七色的光影下,荷西给予三毛深情一吻,并许下了新年的愿望。泪水溢满三毛的眼睛——如果这一刻可以永远停留该多好。他们紧紧地拉着手,十指相扣,走回公寓。想快快回家的愿望强烈起来,他乡再也无法停留。

新年的第一天,荷西和三毛返回了大加纳利岛。离开一年,花园荒废,野草齐膝,灰尘满室,里外打扫迫在眉睫。新年是有不打扫的忌讳的,但也顾不得了。

甜蜜的爱情,平静的生活,三毛把内心的感叹全部诉诸笔下。一九七九年二月,三毛再次出版了自己的新书,作为她幸福生活的见证,书被命名为《温柔的夜》。就在新书出版之时,她发现荷西每天晚上都不睡觉。当她知道爱人只有握着她的手才可以入眠时,三毛毅然决定搁笔。

很长一段时间,报社和出版社都没有接到三毛的任何投稿。她的朋友《联合报》副刊的编辑痖弦对她突然停止写作感到疑惑,便问她:“三毛,你为什么不写了,也不敢催你。”她只好如实以告,爱与写文,如要取舍,爱必是第一。

两个月的居家生活,在彼此携手的爱意里转瞬即逝。因为丹娜丽芙岛工程的卓越,荷西接到了去拉芭玛岛工作的新通知。

在三毛的加纳利七岛的环岛旅行记中,关于这个岛屿的记述是最奇特的。在拉芭玛的旅行中,他们突然遇见了一个疯婆子——也许是巫师,猝不及防地拔走了他们的头发,似乎预示了结局。

此次拉芭玛之行,荷西同样要三毛同行。虽然此处不能租到房子,他们住旅馆要花去薪水的一半,还是愿意双宿双栖。当三毛踏上这片土地的一瞬,看见那些灰蓝色的火山,便预感到一些不幸即将发生。拉芭玛岛风景秀丽,最契合三毛关于相思农场的想象,但是因为这种预感,她自踏上这个岛开始,便没有感到一丝心灵的安宁和赏悦美景的快乐。

比起以往,她更加疼爱荷西,除了一日三餐,中午她会带着点心和新鲜水果等在岸上,给予爱人深情一吻。

这些犹如初恋的蜜意,让所有的人都很羡慕。结婚六年的纪念日,荷西用加班工作赚的钱,买了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作为礼物送给三毛,情感再次升级。

荷西深情地环住她说:“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记我,让它来替你数。”

这句话刻在了三毛心上,让她整夜无法入眠,心中一片哀伤。等她六年,同床共枕六年,荷西对她情深似海,可她却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她推醒了自己的爱人,把内心的想法传达给了对方,泪流满面。

接下来的日子三毛都在心绞痛中度过。身体的不适,在潜意识里和那些不好的征兆对接,或许这些就是她将不久于人世的预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心爱的人该如何承受呢?巧合的是,台湾的《读书人》杂志又在这时向三毛约稿《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她怔怔地拿着约稿信,呆立很久。

噩梦在夜里不停地出现,惊恐和不安几乎把三毛摧毁。她偷偷地去当地法院立下了遗嘱,静等那些可怕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