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纠结中,三毛收到了父母亲要去欧洲旅行的消息。母亲说他们很想借这个机会,见见自己的女婿。这个消息太意外了,欢乐一下子驱走了阴霾。三毛飞奔到海岸线,第一时间告诉了荷西。此时荷西因为工作突出,技术精湛,已经担任了这个工程的组长,沉稳的他此刻因为兴奋变成了单纯的孩子。
荷西开始在四点下班以后拼命地学习汉语,并向三毛询问,见面时该怎么称呼。中西方文化有着巨大的差异,每一个细节,他都想做好。
“叫爸爸、妈妈就可以了。一定不能是陈先生、陈太太,也可以叫爹爹,我是叫爹爹和姆妈的。”说着,三毛眼中有了泪水,“这是充满爱的称呼,他们也从不叫我陈平或Echo,只叫妹妹。”
“爸爸?妈妈?”这两个词真难啊!荷西开始不停地练习,渴望见到岳父和岳母时叫得流利。
这让三毛很感动,荷西没有语言的天赋,这么短的时间能做到这样真是不可思议。
父母亲来了,也带来了浓厚的家庭气氛。虽然语言不通,但是有三毛做翻译,交流顺畅。荷西和父亲一起骑车,母亲也对荷西关爱有加。相处一个月,彼此的感情已经很深。
三毛和父母亲之间那些亲昵的举动,让荷西感受到了相亲相爱,这是他在马德里的家中没有体会过的。对这样的生活无限向往的他有了要一个小孩的冲动。
他尝试着和三毛商量:“你觉不觉得我们该有一个孩子?”
三毛说:“是的,我觉得。”
一直以来,生活上不能安定,也害怕孩子成为两个人之间爱情的障碍,他们不敢要小孩。父母亲的榜样力量让他们认识到,天伦之乐是无穷的,和爱情并不冲突。
短暂的相聚后,三毛便陪同父母亲前往欧洲旅行,荷西回到拉芭玛继续工作。在机场,父母亲和荷西相拥作别,母亲突然流泪,荷西紧紧地拥抱了她:“妈妈,我可不喜欢你流泪,明年你在台北等我们。”等大家登上了那架小型的螺旋桨飞机,荷西便跳过花丛,在那里向大家挥手,最后作别。
三毛也向荷西挥手,一个服务员过来示意,要她坐下来。飞机起飞了,荷西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这是他们彼此今生最后的印象。
两日后,一九七九年九月三十日,荷西在拉芭玛岛潜水时意外身亡。半夜,一纸电报传到了三毛和父母在伦敦的住处。世界从此黑暗。带着同赴死亡的决绝,三毛在父母的陪伴下赶回了拉芭玛岛。
花落人亡,再见故人,已是黄泉碧落的距离。
荷西的尸体已经从水底打捞上来,静静地停在海岸上。三毛跪在荷西面前,牵起那双冰冷的手,一声撕裂人心的哭喊划破了拉芭玛的上空。悲哀无法承受,疯狂的哭喊也无法唤回今生。
“荷西,你等着我!”三毛嘶哑着说。
如果说Gerbert的突然离去,在三毛的心上割开了一道伤口;那么荷西的溺水身亡,则让她的世界关上了一扇永远无法打开的房门。自此,哀伤绝望的影子,总在那里盘旋,她的人生再也没有从心底发出的快乐。
日日夜夜,三毛水米不进,只是喃喃地说:“荷西你等着我,你等着我,我这就来。”她带着绝望,去葬仪社结账,去找法医看解剖结果,去警察局交回荷西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去海防司令部填写出事经过,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去市政府请求墓地许可,去社会福利局申报死亡……
荷西下葬后,马德里的公婆一家走了,三毛也垮了。
深夜里,她目光呆滞,气息微弱。父母亲陪着她一起坐在异国的荒芜里,凄清孤独。三毛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对我来说,那将是一个幸福的归宿。”
母亲听后眼中迸出泪来,父亲的情绪更是不能控制。父母亲为她崩溃了不知道多少次,她要为他们活着。
流泪的双眼已看不见星空,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荷西,你不要害怕,一直往前走,你会看到黑暗的隧道,走过去就是白光,那是神灵来接你了。我现在有父母在,不能跟你走,你先去等我。”
这是三毛一生中最大的转折,一夜之间,她已老去,深悟人生如梦,终无所得。
2
加纳利已成伤心地,父母亲无法独自留下三毛回到台湾,便极力劝说她和他们一起离开。
三毛情殇,作为台湾文学界最重要的事件,早已见报。远在台湾的挚友们纷纷发来电报,致以同样的哀伤,鼓励她走出阴影。
海水蔚蓝,天地宽广,已是满目疮痍,也许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将荷西的墓地打理好,三毛随父母亲回到了台湾。飞机下,数不清的闪光灯不停地闪动,现场悲伤如潮,在场众人无不动容。三毛的女友文亚更是泪如断线的珠子,就在去年,她还专门给荷西写过一封信,如今已无缘见面。
一件夹克衫包裹着三毛,在家人与好友搀扶下,回到了台湾父母的家中。
经历过三毛两次自杀的家人,皆忧伤不已,帮助她重新找回活着的信念,是如此艰难。
无数好友打来电话、写来信件,三毛不接不理,像一潭死水,在沉默里日渐消瘦。窗前的芙蓉花已经怒放,秋尽冬来,万物在寒意里战栗。心比天冷,死亡的意念,在她的心中徘徊。泪水早已流干,这空洞的躯壳又有何意义?
家人都在默默地支持她。他们联系了几位神父为她做心理治疗。她不肯吃饭,父母亲便每日做些流食要她一定吃下;大弟把自己一半的家产拿出来,买了一辆车给她,希望她出行方便,不要闷在家里;远在香港的干爸徐吁,写来了很多信,电话不断;连小孩子都被大人叮嘱,不要让姑姑生气。但这些努力收效不大。
这时候,琼瑶女士固执地要三毛去她家里,她要给予这个在黑暗的巷道中徘徊的人一丝光亮。
这份情谊太厚重了,三毛不忍推却,便去了她的“陈姐姐”的家里。这一天,琼瑶用她的智慧和爱,在七个小时的纠缠里使三毛许下了不再自杀的诺言。
冬去春来,作为对荷西人生最后的纪念,一九八〇年二月,二人同译的西班牙系列漫画《娃娃看天下》出版。自这一天开始,季诺笔下的玛法达跟他的玩伴菲力普、马诺林、苏珊娜、米盖、自由、吉他,用它们的喜怒哀乐感动了成千上万的中文读者。
渐渐平静下来的三毛收起了那串见证她所有幸福的名为“布各德特”的项链。她对自己的父亲说,“三毛”并不是一个吉祥的符号,“三”是乾卦,“毛”是坤卦,上乾下坤为否卦,意为一生困顿,不通畅,这是她的宿命。
父亲听后心上一阵疼痛,但仍用坚定的声音鼓励说,不要相信所谓命运,还是要坚强起来,好好生活。
三月,三毛去了东南亚旅行,最后一站是香港。她去看望自己的干爸徐吁,一声“爸爸”后泪如雨下。徐老紧紧地搂着她,给予这个命运坎坷的孩子无限抚慰。
黑色的衣衫裹着一个不像是自己的身体,行走在最繁华的街头,徐家的亲人和文坛的老友,陪着三毛度过了几天珍贵的时光。同年十月,徐吁身染重疾辞世,父女缘尽。徐先生逝世一周年时,三毛撰写了《徐吁先生与我》,发表于《联合报》副刊上作为纪念。
旅行归来,三毛返回了欧洲。机翼穿越云层,似曾相识的场景。三次出国都是去马德里,唯独这一次最是纠结。这是三毛和荷西相识的地方,回忆无数,她的内心波澜激荡。不想回婆婆家,她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独坐。熟悉的街头,那些古老的建筑物平静矗立,世界依旧,独缺荷西。
黑暗如此好,替她遮挡了一切。她轻柔地呼唤:“荷西我来了!从此天涯海角,我们都在一起。”
3
这是荷西去世后,三毛首次回到马德里的婆家。
琐碎的家庭生活难免有摩擦,如今连接彼此关系的纽带——荷西已经离去,亲情如履薄冰。像无数个平常的日子一样,望弥撒,买菜,煮饭,做家事,但彼此的心里都清楚,他们只剩下利益关系。
果然,姐夫作为婆婆的发言人,提到了荷西留下的房子。三毛大笑,表示除了结婚戒指什么也不会要,于是,一切归于平静。
三毛关注着这个家里和荷西有关的一切,只有这些遗物让她觉得这世界还有一点亮光。婆婆向她投来提防的目光,并不信任她,怕她偷走儿子小时候的照片。三毛无论怎么恳求,连翻看都不被允许。
马德里已无留恋,几天后三毛离开了。在她离别的那个晚上,夏米叶偷偷塞给她一本西班牙的《学生手册》,成为她余生最大的慰藉。
回到加纳利,三毛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开始了深居简出的孀居生活。灯下,她悄悄打开哥哥送给她的礼物,翻阅了未认识荷西以前的时光。
泪水再次决堤。饮泣中,三毛喃喃地追问:“命运为什么要对荷西这样残酷?”这悲声长久持续,直到东方泛白,都无倦意。
几天后,三毛前往了拉芭玛荷西的墓地。
安静的墓园,有风吹过,带来树叶的清香。才几个月,荷西墓碑上的字迹已经不那么清晰。三毛搂着它,放声痛哭,泪水顺着木纹流到了土地里。很久,她才平静下来。依偎在墓碑旁,她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山坡,那里是荷西工作的地方,也是最后将他吞噬的地方。
她站起来,走到山下,买了油漆、刷子、毛笔回来,开始给心爱的人重新布置安息的家园。
“荷西,爱是什么,如此伤痛,握着它,到死也不肯放弃,到死也心甘情愿?”涂着油漆,三毛内心的呼唤不曾停止。
回到大加纳利岛,三毛还是会和朋友们一起去海边散步,开车环岛旅行,但更多的时间是默默写文、读书、理家。哀莫大于心死。
名人的孀居生活时常被打扰。很多人写信到三毛居住的地方,也有一些读者追到加纳利岛做访问。她把他们当朋友,但她知道过去的三毛再也回不来了。
一天,来了一个女孩,在花园的篱笆门外,突然放声痛哭。一种了然贯穿三毛的心,相知相惜让她懂得,这便是荷西曾经欣赏过的那个女孩。她们相拥哭泣,许久不能平静。三毛觉得自己一人为这段情缘揪心已经够了,便将这个女孩介绍给了追求过她的一位摄影家。二人姻缘美好,婚后生了一个孩子,认三毛做了“中国妈妈”。
孀居期间,加纳利岛的一个住户想出售自己的一栋房子,三毛便买了下来,离开了和荷西购买的那座。她向法院申报了遗产分割。虽然已经完全看开了这些琐事,却为冷漠的亲情无比遗憾。没有荷西的遗嘱,遗产需要婆婆家乡的证明,她托疼爱她的舅舅去办理。后来一切办妥,房子拍卖,履行完和荷西父母亲的约定,她的心彻底凉了。
房子作为最后的记忆没有了,寻找当年打捞荷西尸体的人给予感谢成了她想做的另一件事。再去拉芭玛看望荷西时,她找到了那几个人,表达了感谢之情。
九月份,一切琐碎的后续事宜都结束了,三毛搬到了新居,开始了平静的生活。
来加纳利之前曾经允诺母亲会很快回去,真正出来,却暂时不想回家了。台湾很好,但是在这里也很好。
舅舅、舅母把她当作女儿,来了好几次信要她来橄榄园一起居住。她不愿意麻烦别人,对两位老人很感激,却没有遵从他们的想法。
这是三毛人生的一个矛盾点,她对友情重视,对给予她关爱的人感激,但却不喜欢为此所累。哪怕对她的父母亲,她觉得那种无私的奉献动人美好,却又有被绑架的感觉。这也许就是她所说的个性的悲剧。
4
为了联系方便,加纳利的家中安装了电话。冬天慢慢过去,春天再来的时候,新闻局驻马德里的代表刘先生的一个电话,搅动了三毛平静的生活。刘先生说,宋局长希望她能够回台湾一趟,为这一年的金钟奖做颁奖嘉宾。日期就在眼前,可以先考虑一下再答复。
挂上电话,三毛呆立了很久,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回去,要不要?她问自己。
想来想去,没有答案,她还是决定和父母商量一下。一听到母亲的声音,三毛的眼泪便下来了。
“母亲,我要回去了。”
母亲一下子慌了,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既兴奋又难过。
“回来就好,我和爹爹等你。”
挂了母亲的电话,回复了刘先生,三毛便开始收拾行装。一时间,离别让大家难过,他们预感到三毛此去会是一生。
一九八一年,三毛一袭白衣,出现在了金钟奖的颁奖晚会上。面对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她的心中是万千波涛的汹涌。荷西离去后哭哑的嗓子还没好,主持人对她很是体谅。她用喑哑的声音努力表达着对家乡的爱,眼里盈满泪水,几次哽咽。
离家十四年,漂泊的游子,没有被忘记,还成了他们的骄傲,这份情很重。只是这样的荣耀,最爱的人已经无法和她分享。
回到家,为三毛开门的是双胞胎的侄女——天恩和天慈。她们在电视上看到了小姑,也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姑姑嫁的是外国人,又好奇,又惊讶,又骄傲。亲人们对她的表现称赞不已,父母亲很认真地对她说,以后不要再走了,就定居下来,他们不会打扰她,会给予她充分自由,只要她留下来。
三毛的眼睛又湿了,对父母亲提出的回台湾定居的建议慎重考虑。
回到台湾,社会活动很多。
金钟奖的颁奖晚会后,三毛便听说了好友席德进入院的消息。人如灯中烛,这件事最紧迫,她带着鲜花赶了过去。到了七月份,席老瘦得已经不成样子,并且浑身散发着臭气。哀伤再次漫过她的心,她尽量挤出时间给予友人陪伴。常常和席老的家人一起给老人全身按摩,擦洗身体。
每次走出医院,站在台北街头,她都会停一下。她想,经历这样的非人折磨,也是人生的另一种结局,那么荷西突然的故去有没有痛苦呢?没有荷西陪伴的她,结局又会是哪一种?
熟悉的街道,过往涌上心头。那个在雨季里不喜欢打伞、如一枚青橄榄的女孩,那个为爱情疯狂的女孩,那个努力挣脱父母的女孩,那个追求浪漫情怀的女孩,都从她的眼前走过。她们挥挥手说着什么,她也举起手想要说些什么。
“荷西!台北的街头你还没来过,我带着你的心来了,你看看。”又是一阵心痛。不敢停留,不敢回头,只剩一面走,一面落泪。
无法解开的心结,家人都看在眼里。一天,大弟开了车来,对她说:“上来,我们去个地方。”实在想不出大弟要带她上哪儿,只好跟着。台北的街道已经大变样,七绕八绕,竟又回了长春路。临街的房子都已经被改造,但小巷还在。下了车,姐弟俩走到巷尾,那排日式房子竟然还在。
从来都认为大弟是个不细腻的人,如今却是满心的感动。童年的记忆在三毛的眼前复苏,芙蓉树下姐弟们一起听书的日子、大弟很会支配金钱的印象,还有和堂哥一起骑车去淡水河的事都想了起来。
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远了。巷口拉车的老周不知道去了哪儿;有几个老邻还在,彼此打个照面,隐约是原先的模样,却不敢认。一声“不是妹妹吗?”是那样亲切。三毛的眼里有了泪,和他们在巷口悠闲地攀谈,竟似时光倒流,往昔再至。总有些记忆是美好的。
一九八一年八月初,席德进去世的噩耗传来。送别老人,三毛的眼泪又一阵狂落。
几天后,满载三毛忧伤的两本新书《梦里花落知多少》和《背影》出版,记述了荷西亡故前后的生活和对父母亲的愧疚。没有了前几本书中明快的笔调,风格转向沉郁,但却有了更深的生活感悟和更凝练的笔力。
九月份,报纸上刊登了顾福生画展的消息,三毛知道老师已经回国。通过画展的举办方,她知道了顾老师家的新地址。数年已过,再见恩师,已不是当年站在阔叶树下目送她的青年,还是清瘦,却添了岁月。恭恭敬敬地将自己的几本书奉上,老师含笑看她。顾伯母、七妹、八妹都在,热情地招待了她。三毛却犹如在梦中,无数悲喜涌上心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庭院里有小孩子的声音,七妹、八妹俱做了母亲。时光微凉,幸福如此简单。荷西如果还在,她也会是某个孩子的母亲,如今却只剩脆薄的纸页和笔下的故事为伴。
从老师家里告辞出来,三毛在转角处悄悄回头,顾老师依旧在身后目送她,等她转过街角才离开。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人生,经不起物是人非的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