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恋爱宝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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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还有人相信一见钟情吗(4)

谈话差不多就结束了,晚些可能是有所思索,他表示是该考虑工作了,要赚钱买车买房,这样才可以娶你。谁嫁你呀?这是娇嗔式的玩笑。但浙江男人最幽默的地方是他们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他皱着眉执着地说,那我还是要买房的,不娶你我还是要娶别人的,我总是要结婚的。

我知道的这些自然都是SASA讲的。我们头一次见面是在武昌的一家海鲜楼。在消除了最初的陌生感之后,她对我倾诉了她的爱情故事。她还说有段时间她也和宋宇亮一起玩网游,她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到一个月她和游戏中的老公见了面,一起开了房。

她想用一段新感情来割舍旧的关系,几天后第二次见面她发现这简直可笑。那个男孩一再追问吃完饭干吗去,看完电影干吗去,那逛完街干吗去。他只想直接去酒店,尤其是当她知道对方只有高一的时候,她心灰意冷,将手机扔进钱塘江,直奔机场,去欧洲待了两个星期。

从圣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她觉得这也许就是宿命论,有些人注定要在你生命里留下一辈子,飞越太平洋的夜里她记起九岁那年离家出走,跑出去一下午,赶上暴雨,还是坐的士回来了,结果连保姆都不知道这个下午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这次两个月够久了吧,进入杭州她先给妈妈打电话,妈妈问她巴黎好玩吗。她没明白。妈妈说如果不是宋宇亮告诉我你去巴黎学私人订制,我还以为你离家出走了呢,呵呵。

她又想念宋宇亮了,她赶回钱江三苑,想大声告诉他她爱他。六十天的分离,宋宇亮也出奇的激动。他拉她到电脑前非要她看一样东西,说是给她一个惊喜。

“没看懂。”她又不明白了。

“看这里,”就是像《人鬼情未了》的感人画面,他柔情蜜意地握住她的手,指向那一组数字,激动地说:“我终于升到20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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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吗,TATA,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所在,这就是我写书你读杂志的原因,文学能把无趣的人物写出有趣的效果,文学能让你在大笑之时感受到另一个的绝望。这些都是语言的力量,只要人类还在追求语言的功能及创新,文学就会永在,我也会不朽。

SASA与宋宇亮,我跟他们本来没有任何交集,跟陈静馨一样,也是因为我的书。但是起初SASA并没有挑中我。她想她男朋友变得稍微好玩一点儿,她挑了蔡康永的自传。毕竟蔡康永不是作家,落在文字上要逊于他的主持,之后她去书店,她想挑专业写书的。我那时刚好出了一本书,有字有画,四色全彩。她相信了当时出版社夸大其词,在腰封上打出“恋爱圣经”一类的宣传语。《圣经》哇,这不正是宋宇亮要补的吗?

我那时在写什么样的书啊?我写男孩深夜给女孩讲凶杀故事,女孩半夜惊醒发现男孩不在床上,窗上隐约有人影在动,她伸手去摸开关却碰到那里的手,她正要尖叫之时,男孩的吻堵住了她的嘴;我写男孩吹嘘自己厨艺好,忙活了一天做出几个菜依次是——番茄炒蛋、番茄炒蛋炒番茄、番茄炒蛋炒番茄炒蛋,等等吧。诸如此类的故事有五十二个,配上男孩女孩的小传则正好是一副扑克牌。这些爱情创意够宋宇亮用几个月的。或许那是他们最幸福的一段时间。

享受《圣经》之余他们并没有忘记感谢教父。我在一个雨天接到了宋宇亮的电话,那个下午春雨绵绵,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我是宋宇亮呀。我抓抓头发在想这人是谁,江浙口音,男性,听上去不像笔名。我把手机调到扬声器,告诉他我现在去洗把脸,你能再多讲两句你自己吗。然后他就讲了一通,他讲他本来不读书的,但是读上了我的书,因为我的书很实用,所以要谢谢我,正好他女朋友要去武汉出差,他希望我能见她一面。

“等等,什么意思?”

“就是,请你吃饭的呀,要签名的呀。”

“你先等一下,”我冲下脸上的泡沫,擦干后我照了下洗手池上方的镜子,拿过手机继续说,“首先我现在构思新书,不想认识陌生人;其次,如果她足够漂亮的话,我肯定会有别的想法。”

“她是很漂亮。”

“如果那样就不要诱惑我,你把两千万放我面前,除非我拿不动,否则我不会留给你的。”

他笑得很开心,好像验证了爱情圣经的教父就应该是这样直接风趣的。“我和她感情很好的。”他说,“她接触那么多男模特都没事的。”怕我没明白,他又补充一句:“我们看过你照片的呀。”

这么说吧,TATA,我朋友都公认照片修得比我本人好看多了,眼睛变大了,鼻子变挺了,眉毛粗了,身体也拉细了。结果这时上来一个叫宋宇亮的山炮,操着三级口试都过不了的普通话跟我讲我们看过你照片的呀,这打击相当于给我一枪,直到他女朋友联系我的时候我还沉浸在沮丧之中。我说我忙,老忙了,你找闲家,别找忙家。这是东北麻将的术语,说方言我也会。

我在武汉是什么状态呢?我二〇〇七年一月来的武昌,差不多是咱俩分掉不长时间,TATA,刘宝打的头阵,租好房子又弄了一只狗,我跟着过去。我打算写新书,写了几次进展不下去。于是就躺沙发上放DVD,一天十二张片子放二十个小时,再闭上眼睛睡十个小时。我的一日一夜是三十个小时,痛苦和焦虑延长百分之二十五。

有一个姑娘偶尔会从北京过来看我。我不喜欢她,估计她也是同样感受。所幸她只住两天就走,周六和周日。当我们刚开始彼此厌倦时,她已经在八千米高空了。每隔一两个月她会来一趟,不会事先打招呼,我们之间始终有种隔阂,她会突然打个电话说我来武汉玩,刚好想到你也在,或许可以一起喝杯茶聊聊。每次都这样,她从来不说我是来找你上床的。

她比我大几岁,属于“七〇后”,做楼盘设计。这几年很流行知性美,她这样的女人会受到一些名流追捧。我不知道是不是上流社会都喜欢这么迂回。每次两杯普洱茶下去她总是说或许我可以去你那儿坐坐。我们都清楚,坐坐是做做。路上她会买点威士忌或是红酒。就像欧美A片的开场,她手持红酒杯,右腿搭在左膝上,以方便对方认出那款鞋子是Prada还是Gucci的。脚和酒一起晃呀晃呀。仿佛我身后架着机器,前有action后有cut。她眼神迷离地望着我:“或许你可以帮我捏下腿。”

或许,或许,或许刘宝意外进来就喊句Oh My God。嚷着狗狗不宜把小狗哄到自己卧室,或许他和狗一起贴着在听我们说点啥、干点啥。她讲过不少地产界的段子,比如六大事实证明潘石屹骨子里就是一甘肃农民,我没记全,其中几样是人家有钱找老婆都是模特演员、花瓶式的姑娘,他非要找学问高的、海归的,而且是英国留学的女人;建楼只建CBD;最乐意当名人的地产商;开办知识精英式的《soho小报》;上文化节目最多。差不多这些,不过我不讨厌他。我看过一台湾节目采访潘石屹,巨给大陆人长脸。在建外soho录影。陈文茜的访问几次被楼下的数钱声打断。潘石屹发飙说:“数什么数?显得我就剩钱了!”陈文茜很大度,让他们先数吧,我们等等。结果一等就是一小时。一块人民币折合五块新台币,一百一张的红票数三千六百秒,台湾人能受得了吗?

那女孩说潘石屹她没搞,她只碰非地产界的名流。我没鼓励她说这些,却也的确没打断。我怀疑这是我小小的劣根性,我是不是在享受这种事情?哈代有一小说讲一穷人被告知自己的孩子是伯爵的私生子,他对儿子的情感,从溺爱到厌恶后逐渐又变回溺爱,当有天查证孩子原来还是自己的,他居然不愿接受此事。中国也有,我是一卖烧饼的,我们家金莲攀上了西门大官人,我要让全镇的人都听说了再去捉奸。如果我有亨利·米勒的勇气与直接,我要说我庆幸自己通过这条阴道和中国的权力与财富接轨了。

通常盘点完年度人物她都会劝我放弃写书。“做点别的事情你肯定有出头日,因为你很聪明,你在他们那里也算是上等。”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武昌海鲜楼。刚刚吃饱,我叫服务生再上一罐妙士。我靠在椅子上,手指敲着桌子对她说:“你知道男孩翻完一本时装杂志,转身对女友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你很漂亮,你在她们那里也算是上等的。”

“夸奖分真诚和奉承,你不能拿一个奉承的例子来推测我的就不真诚。”

TATA,她非常聪明,她是我碰到的唯一不用哄着,就能以全力与之博弈的女孩。但是我不要,我不要每次做爱都是开始action结束cut,我不要她带那么多镜子,来给我照照我二十年后都会什么样,我不要这样,我只想写出新书,我写不出来。

“我觉得你不应该把我这里当成北京的后花园,没事就过来转转,来缓解你的工作压力。”我试图摊牌。

“不过我确实很忙。”

“我知道,”妙士端上来了,我把我和她的杯子填满,“其实我现在生活挺丰富的,很充实,虽然掰开一看全是痛苦,但至少不空虚。我觉得我不需要每隔一段时间,用你不错的身材,或者是这一杯牛奶,或者这几碗鱼翅,来调解我的生活质量。”我看着她,她在听,我鼓起勇气往下讲,“总得有一天我们失去联系,如果这一天提前到今天,也不算太大的损失,武汉到北京从早晨七点五十到晚上七点半有十四个航班。或许,或许你现在提着你的LV离开还能赶上南航最后一班飞机。如果你还不平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我没带钱包出来。你转身就奔天河,不用结账。两个小时后你在机场高速的时候,想到我还在这里刷盘子,你会舒服很多。若是还不过瘾,你找个听话的男人去唐会,你可以在舞池贴着他的耳朵说,为了你,我把一傻逼作家留在了武汉。想到我刷完盘子再拖地,也许还会被吊着打,你们的夜晚会更甜蜜。”

我的话讲完了,这是我的style,为了真实有力,我喜欢提前准备数据,我喜欢从一些不相关的事物引头,比如航班,比如妙士,渐渐进入我的主题。她看着我,嘴里却饮着牛奶,然后她笑了:“虽然你是个loser,不过这件事干得很漂亮,但你也只是一个los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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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宝电话打不通,关机。我在桌上趴一会儿,叫大堂经理把账单拿来,五百多块,我跟他说我没钱,我现在跟你去后厨,你给我一刀得了。他蛮紧张的。我长得不像文人,但就那么像黑社会吗?他挺结巴地说你再找找、再找找。

我就翻开手机,再找找。有几个未接来电,昨天和前天的,我打过去。我说我现在不忙了,但是没钱结账,来了之后你要再给我一百块车钱,一共六百多块,要是你不想付账,也要带个DV录下我怎么被打的,带给你男朋友。

那边笑了,答应马上来,我在包厢等她。两只手在桌上玩变手指的游戏。我知道我是个loser,但是她这样讲完我没法再忘了。我没钱,我就宣称钱有多么不足道;我说文学更重要,可又辩解自己在突破风格,举步维艰;我书卖得不好,又告慰自己死后五十年才会长存。他妈的谁信呀,别说五十年,一百年以后人类的阅读品位也比现在好不到哪儿去,感情方面我以为我比同龄人上得多,恋得多,可那是财富吗?我爬了几十次山,却随之摔下来几十次,TATA、点点、郑婷婷、刘妍、陈静馨,你们现在在哪里,在想什么,听得到我的喊叫吗?——我就是一失败者,绝对的Loser,我那刻着你们名字的墓碑就应该以失败来命名。我唯一该干的事情就是去百度自杀吧申请吧主。

有几个人挺我,他们稀少而坚定,像邪教组织的成员。姚远在看过部分《恋爱宝典》后,极为兴奋地说他终于看到中国有部像样的后现代主义小说了。后现代主义,你感兴趣吗?咱们俩聊过,TATA。你说纯粹是扯淡,你说周星驰自己都不承认他是后现代主义大师,学者硬这么叫他就是为了给自己骗口饭吃。但是,TATA,按照后现代主义的理论,一位后现代主义大师不该清楚自己弄的是后现代,更不该清楚自己已成大师,那只是身处全民娱乐的时代不自觉的艺术创作。

然而我们还在自娱自乐地谈论这些,姚远说《恋爱宝典》解决了他对后现代主义无核心的困惑。他明白原来是有的,不管是古典,现实,超现实,现代,后现代,哪怕以后又有超现代,有一个核心一直没变,那就是爱。如果这一动词前有主语后有宾语,全世界,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年代,都要说——I love you,Je t'aime,Ich liebe dich,Te amo,Я тебя люблю,私はあなたを爱します,我爱你。

我感觉到兰蔻的香味和高跟鞋声向我临近。我此时写着这些,我那时坐在那里,我甚至不知道我那时就爱上了她,还是我此时觉得那时爱上的她。一见钟情,我还没有看见她的脸,只是脚步袭来的时候就爱上了她。让我再用一次后现代技巧,TATA,我借着混乱变换第二人称,TATA,你将被SASA所取代,SASA,我所有的话都在对你说,我到现在还在爱你,我还记得在你香气飘来之时,那种希望的气息,给我的慰藉,以至于在你推开门,露出第一个眼神,第一个笑容,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真的,真的,SASA,我的情感完全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