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恋爱宝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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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还有人相信一见钟情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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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五年春夏之交我去长沙办杂志,说是青春文学,怎么看都像是给十岁儿童看的。恶心的照片,封面内页加起上百张。通常都是一男一女,男的傻愣愣地站河沿,女的坐泥地里或废钢架上,怕空袭似的一个劲儿往天上瞅。弄不清这俩人是什么关系,跟文章内容也不贴谱。那时候就流行这个,一个群体装嫩的时代全都外表精致內心颓废的调调。老板要我配点指示性的文字,我引用了《初中英语》第一册下Li Lei的一句话——What’s the matter with you?

要是能找到创刊号,封面低头的那男学生是我。当时拍了好久,摄影师嗓子都哑了。“你就低头,不不不,那是默哀,再抬点,对,就想着你鞋带松了。”地点在橘子洲头,正好可以恰同学少年。辞职及被甩之后我又去了一次,水脏得不行,还好有太祖可以慰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第一期发刊时,还在华天开了个发布会,上台之前还换了一身怪异的学生装。整个会场气氛也不对劲。那些记者都无精打采的。我也担心丢人,结束后刚要跑就被老板抓住了。他说,你坐这,我就不信没记者采访你!我眯着眼瞄他,楚地果真出壮士。

但是,的确没人过来,记者们都从我身边出去,隐约还能听见他们商量中午哪儿吃去。我也饿啊,人走光后,我们留下来收拾会场,一个写着“八〇后最少年”的招贴扯下来卷上,再把《鞋带哪去啦》海报揭掉。这时一记者跑回来问我们老板有没有看到一部手机。老板在她的位子上把手机找到了,他问她哪个报社的。

“《潇湘晨报》。”她有点焦急地说。

大家还等她呢,然而老板不识趣,硬拉她采访我。他跟熟人似的引见给我,说这是某某报社的朋友,你们先聊着。

老板一走有点冷场,互相挺勉强地点点头。她自我介绍叫刘妍,很高兴认识我。说实话,直到一个月后吧,第二次见面之前我都没记住这人叫什么。有关点点,郑婷婷那几段,就是把事情讲完了,到最后点下这人是谁,给读者恍然大悟的写法,是我十岁前看《读者》很令我兴奋的结构。一般写公众人物,是个事儿都有感觉。第一人称写我以前在图书馆,来一小屁孩儿做义工,特认真,特较劲,这小孩长大自己办了微软;写以前一邻居,学习不好,走哪儿被哪儿笑,说是在家憋不说,也没见发表,后来起个笔名叫古龙。当时读这个觉得真神。《恋爱宝典》学一下算是还愿,为此十多万字了,分手都讲完了,从技巧上讲是,先对读者把这几个姑娘营造出已知人物的状况,再试下隐藏叙事。

事实是,大多数恋情最不可思议的就是相识,这也是在恋爱中常常讨论的话题——我们怎么认识的?我认识那么多异性,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在那一刻,我们俩会意识到有现在这样的关系吗?我们乐此不疲地谈论这些,心情可以好到两面的答案都能接受——我认识你时没想这么多,那么,我们之后的变化一定是缘分,是上天的安排,你就是我的宿命;我认识你时就喜欢上你了,真好,幸福感会立即冲遍你全身,那比再次的表白或承诺更加有效。

我和刘妍也常常玩这个,她经常问你知道那时我有多讨厌你吗?

我承认那时候我讲得太多了,尤其是过了正午还没有吃饭的情况下,我一个回答完,居然会说你可以再问问这个,我刚想到这是我想说的。其实这只是说明我有多可怜。我刚入世,认识的记者还一台乒乓球都凑不齐,而我又那么想表达,像一个从明朝穿越过来的古人,太多话要说,而记者,我一度幼稚地以为她会把我的观点转述给别人。

“你跟得上吗?”我问。

“没问题。”她头也没抬,继续在本上速记着。

“你写得真快。”

“还好,我记重点。”

“我帮你理一下吧,顺便也找找有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不要了吧,我字很乱的。”

“我又不会笑话你的,”我抢过本子,翻了一下,问她是这一页吗。

她半低着,手指拨动她的耳环,像只打翻牛奶的小猫。我难掩失落,满心羞耻,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倒吸一口气,整整一支烟的工夫都说不出话。我们像困在电梯里的两个陌生人都急于摆脱对方,而故障原因就是那一页的采访记录——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一幅她刚画上去的画,一个长头发,眼神呆滞的男人,那男人也许是我,也许是卡西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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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认识了更多的记者,有些点头之交,有些关系很好,亲密到我们时常会彻夜打牌。这样就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我们打了一夜的麻将,次日上午都要去王府井书店赶个通告。到了现场才反应过来,原来我们是一个事情,我是新书签售,他是报道我签售。由于邀请函上用了著名的、最具才华的等夸大的词语,他一直没把这人和我联系上。

通常都会有些傻问题,比如,你觉得郭敬明怎么样?你觉得韩寒怎么样?别拿我跟他们比,他们会生气的。这不是好答案,专业上讲是没新闻点,没话题性。没名的作家想出位都要痛斥比你有名的作家。

这时候我朋友举手问话,一本正经的语气,和昨晚和牌时的德行截然不同。他问为什么你的书一直不畅销。我昨晚没赢你多少钱呀,不要这么对我。你知道吗,TATA,这种问题只要回答,经典是经过时间考验的,就没错了。虽然我确实也是这么想,我要成为一个死后依然有人阅读我,听我讲故事的作家,但我不能这么说。刘妍的那幅画教育我,我这种失败者在众人看来只是个卡西莫多式的脸,长一张那样的脸还抱怨为什么这时代女孩都不喜欢我。

我对着话筒讲苏格拉底的故事,我说当时公民陪审团不也是多数人赞成处决他吗,不到十年,这些人就被更多的新一代人干掉了。这多好,借古喻今,我没那么孤单了。

“你最近在创作什么?”他接着问。

妈的,我最近在和你打麻将。我想写一本打破语言界限的书,我想打破讲述、描述以及叙述这三种文体的界限,就像你读封信,可能信里讲了他最近经历什么事,但你不觉得那算文学,可的确又是有文学性的,那么我就试图在唠家常的话语里提炼这些文学性,将其放大。然而这些我都没讲,我答得很简单,我说我最近在创作欠条,给好多人写。

现场笑声一片,笑归笑,别再没幽默感地接着问我为什么欠那么多人钱,让我又回到书不畅销这个原点,那简直算得上原罪。

由于国内除了网络,传统媒体均为国有,掌控着资源权力,不存在竞争,以至于出现大量能力较低的记者,像是我的牌友,他连受访人都不清楚,依然信心十足地前往书店,原因在于有几个问任何作家都通用的问题,可以让他横行无阻。

列一个对抗无聊问题清单。

请问你的写作风格受哪位作家的影响比较大?

有几个,记不清名字了。

能讲讲这本书是一个什么故事吗?

我用了整本书才算把讲它清楚,所以不好讲。

写作在你心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体动脉和肺静脉交汇处,你查一下,那个地方叫心脏。

在这本书的创作过程中,你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钢笔坏了。

你会这辈子忠于文学吗?

不会,这是最后一本,赶紧买。

那么你会在意你的读者的看法吗?

会,不会。

好,感谢您接受《恋爱宝典》俱乐部的访问,您的答案让我们明白,为什么这本书会写得这么扯淡了。

是有点扯淡,但是最后一个回答是真的。会,不会。我难以启口,甚至连一个玩笑都开不得。会,我那么在意陈静馨,肯定我也在意她的想法,她说我是好的,那么我认定我就是好的;不会,有那么一个读者我完全没在意过,甚至因一己之欲伤害了他。这个人在本书是有名字的,很重要,本书收场还要靠他,他叫宋宇亮,他那时的女朋友也有名字的,叫作——SA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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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宇亮是杭州人,祖籍哪儿的我不知道,反正长这么大活动范围也只是西湖到钱塘江之间。他和SASA一直是同学,从小学到中学,高中时候就断开了,SASA进了重点高中,当然是家里花钱托人进的。宋宇亮学习差一点,直接上的社会大学,高中都不用读了。

他俩感情接上是半年以后,SASA路过公园见一帮老头儿围着看麻将。她没停步,继续享受二月春色。忽然老头儿堆的中心发出一声响亮的声音——和!就是张艺谋在开幕式上打出的那个字。当然这是宋宇亮的声音。十七岁的男孩对阵三位加起来二百多岁的老人。SASA顿生少年英雄江湖老的错觉。于是那个春天无限美好。

SASA的金钱观是这样的,她说小时候父母做服装生意,听到最多的就是数钱声,她讨厌这个,而且她发现父母赚到的钱并没有用来享用,都是马上投进去赚更多的钱。她娇贵而忧郁的成长经历导致她的爱情观也产生异化。她不喜欢成绩好的、有理想抱负的男生,她认为这种男生长大了一定又要天天赚钱;可是她也不会喜欢没事业心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男生。学习差到极致,人又老实的男人,快像熊猫一样少了。这时,宋宇亮出现了。天哪,还有人笨到初中都毕不了业吗?还有人老实到天天和老头儿打输了麻将绕树桩吗?她简直爱死他了。

他们的爱情曲折离奇,因为父母经常出差,她家保姆对宋宇亮比对主人还要忠诚。宋宇亮可以毫无顾忌地住在SASA家的别墅。而保姆则告诉先生和太太,这是我那不懂事的弟弟。这谎言直到考大学前保姆离职了,他却还住在二楼,才被戳穿。

她母亲的第一反应是惊喜和感激,原来SASA没有她所担心的那么孤独,谢谢你这几年都陪着SASA。不过她父亲却皱着眉沉默不语,他充满疑惑——难道,难道女儿十六岁就和人家有了男女之实?

事实上那几年在性上面他们没有任何突破,连接吻都没有。他为她戒掉了绕树桩麻将,却全身心地投入到网游事业中。爱在别墅的岁月里他每天都把自己反锁在二楼卧室的电脑前。显示器呈现一帮小怪物打另一帮小怪物,怪物如此之多,以至于奋战几年革命尚未成功。仿佛一个巧妙的电影转场,怪物们依然打打杀杀,镜头往后一拽,这个少年长大了。

他们正式同居是大学以后,宋宇亮作为伴读带着他的笔记本一同前往,虽然学校离她家不足五道街,然而她的父亲还是在钱江三苑为他们购置了爱巢。头八个月他们干了不少事情,她赚足了大一的学分,在话剧社参演了《雷雨》,并举办了一个自己设计的小型T台秀;他的成就更大,他把一支游牧部落拢成一个城邦,添置了最好的装备之后,准备向全世界扩张。可是,他们却什么都没干,是的,一个甜蜜的吻都成了对爱情的奢望。

他们第一次性爱是发生在,让我想想,发生在《恋爱宝典》的第三章第12节。我再开个你不用笑的玩笑,TATA。毕竟我曾爱过SASA,我不愿去把她与别的男人上床的事实形成画面。我也曾那么爱你,但是你犯了太多这样的错误。你喜欢把我和那些学长依据床上的表现分门别类。你说到倒假烟的不抽烟,挖煤的习惯事后来一支,卖大米的喜欢做爱进行时抽烟。全了,你让我怎么办?你伤害了我,我因为爱你而变得如此脆弱,我希望我是你碰到的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可你又把香烟的三种情况全讲遍了。你还记得我那天是怎么干的吗?我把香烟叼在嘴里,像棒棒糖一样地不松口,也不点燃,整晚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去想小恶魔也会来折磨我。跟SASA相恋的时候我一看到电脑就打战。我不自觉地想他们的性行为也许是这样开始的:宋宇亮对着电脑英勇杀敌,SASA从后面俯身抱住他,来了句真棒,调皮的手指在他胸口前画了几圈,慢慢向下摸,摸呀,摸呀,咦?这是什么啦,我们一起解决掉吧。

这不好,我知道在既成事实的情况下,这纯粹是自己矫情自己。

“想什么呢?”因为我对恋人一贯比较活跃,所以一丝的沉默都会令SASA感到不安。

“我在想,我们两个能相爱,以缘分从概率算有多难得。”

“真棒,”她从正面抱住我,“你不用每时每刻都想着让我感到幸福的话。”

调皮的手指在我胸口前画了几圈,慢慢向下摸,摸呀,摸呀,咦?你刚才在想这个是不是?是的,SASA,我现在还想,要是没有更多的痛苦,更多的焦虑的话,我一辈子都和你这样。

他们聊天是什么风格呢?举个例子:SASA会说你不能老这样,我爸说会出钱给我做个品牌,你可以帮我一起做。他说我不靠你,我要自己做事的。SASA说哦,你的事业是网友?他说我现在小,我长大了自然会做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