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恋爱宝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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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歌德与汪曾祺,爱与文学永在(2)

也许由于歌德的人生过于顺利。在自传《诗与真》开篇他就聊起自己的星盘。一七四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正午十二点,有紫微软件的女同学可以核实一下歌德的描述——太阳位在处女座内,正升到天顶,木星和金星和善地凝视太阳,水星也不忌刻,土星和火星保持不关心的态度,那时只有团圆的月,因为正交它的星时,冲犯力显得格外厉害,等等等等,反正就是显得自己连出生都很神气似的。

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的外公是法兰克福市长。至今讨论作家是否应贵族化的问题上,正方还在拿他当武器。我支持反方,我也认识挺多太子党,我没见他们干过什么诗情画意的事。

歌德死于一九三二年三月二十二日,死前两天还在给七月革命的杂志写评论。最常见的歌德遗言是——亮点,再亮点。小时候读着觉得充满寓意,长大才知道原来后来还有句话被“歌德派”给删了——让我看清你的小手。当时坐他床前的是他的儿媳妇,他儿子早在四年前就挂掉了。

歌德在二十五岁就因《少年维特之烦恼》(下文简称《维特》)誉满欧洲。满大街的年轻人都穿维特的衣服。青春小说大卖的例子并非独它一个,《麦田守望者》《在路上》《你好,忧愁》,都影响过同时代,但青年最多也就是戴着鸭舌帽开着破车去滥交,没法跟《维特》比。这么说吧,如果你生活在十八世纪七十年代的欧洲,恰好不喜欢青春文学,然而你周围看过《维特》的朋友跟拍动画片似的一茬儿一茬儿地都自杀了,你能不崩溃吗?当然是责令政府,作者本人怎么不去死。不少国家嚷嚷要把这书禁掉,歌德马上写首诗道歉。我不懂德文,郭沫若的译文老觉着不舒服——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子谁个不善怀春?后面还有更别扭的,我怀疑中文不是郭沫若的母语。有时候不幸碰到这类大师的文字,我总会悲观地认为,中国文学完了。

《维特》是书信体小说,故事很简单,一段三角爱情,最后那男孩自杀了。其实到现今我们在恋爱中还是会产生死亡情节。马尔克斯在准备《霍乱时期的爱情》时,一直找不着那种爱着的感觉。两本书给他指明了方向,头一本是川端康成的《睡美人》,后一本正是《维特》。《霍乱》成于一九八五年,事隔两百年,然而同样的情感牵连了两部作品——纯爱。

也许我们的表达形式在改变,以前是示爱一年才上床,现在是上床一年才示爱,但要承认,爱的意义是一样的。有些感情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这是人类共通的标签。诚如福克纳在一九五〇年冬天所言——爱与荣誉、怜悯与自尊、同情与牺牲。正是我们拥有这些永恒的母题,才能从《维特》,到《睡美人》,到《霍乱》,而且一定会继续下去。

有些情感不变,所以它的载体——文学,将永不消亡。

我一编导朋友放言,不出二十年,单一的阅读方式将会被取代。我不少朋友都坦言自己已经许多年没读书。在中国,你和我这样怀有文学梦的人们,只能在此刻才有机会大声喊出我爱文学。我想说让文学越来越远肯定不是文学的错,只是作家的群体无能,他们暂时无力将读者拉回来。

华语文学仿佛歌德以前的德国文学。歌德认为只有清楚地认识其他民族的文学,才是复兴之道。比较文学专业便源自他的理论。他早年把英国文学比作瑞士群山,群雄并起,而法国文学有的是根基和机智。创作六十年他能最后一个挤进来,成为欧洲四大名人。待晚年他再评价法国文学时却说德国的影响已在法国酝酿中。当时,歌德即德国。人生次骄傲的事情是成就一番霸业,而最骄傲的却是做到能活到见证自己霸业成形的那一天。

歌德也讲过中国文学,中国人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金鱼在池子里跳跃,鸟儿在枝头歌唱,白天总是阳光灿烂,夜晚总是月白风清,房屋内部像中国画一样整洁雅致,在我们的远祖还生活在野森林的时代就有这类作品了,正是这种在一切方面保持严格的节制,使得中国维持到几千年之久,而且还会长存下去。

借助他的祝福,我相信文学不死,我相信中国文学不死,每年有四千二百万外国人在学中文,中国的影响将越来越大。我们只是在等待一个歌德式的人物将中文带入世界文学,我相信中文会有大爆炸的一天。

我曾多次表述过我的文学理想,说来说去自己都觉得做作了。而此时我还要再讲一遍——我立志向峰顶攀登,若是最终未能如愿,我也会化作白骨在山腰为后人做路标,若是非得十万个作家才能出现一位大师,我至少也要为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数字贡献一个单位,若是日后你们哪个够天赋够才华够勤奋路过此地,不要犹豫,不要停留,踩着我的骨头前行,这是对我最好的祭奠。

再引一句《歌德名言录》的话来结束我们的文学时间——要做一番伟大的事业,总得从青年时代做起。

送给你们。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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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春熙路签售,好像能有四五十个买书的吧。书店经理说慢点签,再慢点签,不然没几分钟签完了,剩我在这儿傻坐着,书店和作者都没面子。我说那我出去抽支烟,让孩子们先排着,有点规模我再进来。

到吸烟处就没人认识你了,我站在墙角点烟,大家都很沉默,仿佛被无烟书店放逐的犯人,各抽各的。大部分是陪女友来买书的男人,脸上就写着不愿意三个字。要是谁喊出我就是令他们失去美好周末的祸首——作家,估计要被他们打进垃圾桶。

我想起几年前在上海第一次签售,得意,骄傲,一分钟就把十几个人的书签完了。然后心情落寞地坐在那儿看人群。他们买什么书的都有,就是没人看我书。出版人同学怕我哭出来,自己掏钱买三本,他说刚得到消息,莫言上午在西单图书大厦也只签了八本,人家都没哭。

后来好多了,明白写书是一回事,卖书是另一回事。算是挺不在乎这东西了。有一次一小朋友硬让我在扉页上写句话,那是我写的侦探小说,前面说过,我很喜欢读和写这种故事。我说是不是我写什么你都不会找书店退书。她很信任我,点点头。我不会辜负我的衣食父母,我铺开了在献辞下面写——凶手是她爸爸!

王淇进吸烟室找我,问我是不是烟不够抽,该给我买包烟。我查了查还有七支,是该再买一包。她把我拉出吸烟室。

“商量件事,美女,”我说,“你不用扣我的手腕,拉我手就行了。”

她没应我,只是扣得更紧一点儿。

“我反扣了啊,我练过功夫的。”

电梯在四楼下不来,她拽着我从楼梯上去了。

人果然多了一些,她就坐旁边监督着我。好像经理把员工们都动员起来了,后面几个是穿制服的导购。快收工的时候王淇让我把昨晚的餐饮发票给她。我说我没吃,一直在酒店搜成人频道来着。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胖?”

“因为前天在北京吃过了。”

“孩子,”这是她最得意的称呼吗?“你用不着以绝食抗议我。”

我一时没接话,把出租车后窗摇开,成都天空阴阴的,湿得仿佛一挥手就可以抓到大滴水珠。北京也不好,相反的气候,干燥,风大,沙尘多,等到三四月份,找个地方躺下来,不用挖坑就能被活埋。我思念北京,也许她也一样。在异地相识令我们俩都感觉不舒服。

车在青石桥花桥市场的红灯前停了下来,阵阵芙蓉香气伴着鸟鸣的节奏向十字路口飘来。我把头伸出去,几乎是通过前排的窗口对她讲:“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