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恋爱宝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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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歌德与汪曾祺,爱与文学永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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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强烈抗议不想长篇被打断,然而还是应了出版人同学的愿望去川渝转一圈。去之前准备演讲稿,大学来的都算学院派,得装正经点文学点。前两天查资料,好多文学术语搞得我一脸茫然,想起戴维洛奇《美好的工作》中说,纯文学再没人看也得写,不然那些教授上哪儿评职称去?但是,你们都靠这个吃饭,怎么不知道分纯文学作者一点儿呢?

我两点半到首都机场,据说明年要盖个更好的,相当上档次。我手写,但我不反科技,我希望人们物质现代化、情感古典化。我个人的愿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乌托邦。

出版人同学没来,他说忙,我猜是没人给他报差旅费。来的是一姑娘,看样子比我大点,挺漂亮,好像《恋爱宝典》里的女孩都应该漂亮,就是穿得有点OL。姚远曾说,一切OL都是纸老虎,看起来,OL的样子是可怕的,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从长远的眼光看问题,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属于OL,而是属于淫民。

她说她叫王淇,负责我的往返全程。注意了,TATA,我第7节说过,本书不重要的人物都不起名字,还列了个名单,出版人同学都没有,我也没有,这个叫王淇的意外添进来。第7节没提她是因为,我想装成小说现在进行时的样子,毕竟小说不是日记,写哪儿算哪儿,边边角角早都安排好的。不过没关系,你当真事读吧。

我谦卑地鞠个躬,跟日本人似的说句请多多关照。我的意思是她能回一个,这样一弯腰我就能看见她乳沟了。真不错,那么棒的曲线。她还对我特好,除了安检什么都替我办好了,估计是她把我简历上少年作家的头衔当真了。我像个傻小子似地跟着她。

快登机时我说我去吸烟室。她不让,说得为我负责。我说我每次听见广播在喊飞机即将起飞,谁谁谁快他妈上来,都觉得是挺露脸的事,能不能让我也遇上一回。

“不成。”她提着我行李就往检票口走。她还真觉得自己比我大一辈儿了。

行吧,这回广播没喊我,不还是有人迟到吗?我盯着过道想这两小时怎么熬,我讨厌在颠簸中看书,那就剩两条路,跟空姐搭讪或是跟王淇搭讪。出于礼貌我先跟王淇搭讪。

“一会儿飞起来的时候,你这样,”我捏着鼻子说,“使劲儿往前出口气,耳朵就不难受啦。”说完我才想起来,我脑子是不是长屁股上了。

她摘下MP3看着我。“什么?”

“我说,你借我听听。”

她顺手把MP3给我。其实我讨厌音乐,悄悄按了停止,闭眼睛听空姐讲飞机快掉时你该怎么办。我胆子不小,但每次坐飞机都是因为听了这些就怕了。我问她我能握你手吗,我有点害怕。她建议我系安全带。我把脸贴在窗口,看我俩越来越高,突然想起小时候看飞机从头顶飞过总是会大喊大叫:“飞机!飞机!”

“什么感觉?”飞机平稳时她说,“故意让整架飞机等你一个人。”

“啊?存在感吧。你知道有的人,人生过得很失败,只有在这种情况才找回自己的重要性,原来,我不是一个多余的人。”

“不会有羞耻感吗?浪费别人的时间。”

我抓着自己的头发,看着她,承认道:“有,但我享受这种羞耻感,我享受对不起别人的感觉。”

她摇摇头,翻出日程表,头也没抬地说:“我们先在成都三天,然后去重庆至少两天,你打算买哪天的回程机票?”

“你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

“我当然得跟你一起回来。”

“真好。”我说,“我们住哪儿?”

“酒店。”

“哦,我猜到了。”我缓了缓,想调节一下气氛,“是一间房吗?”

“不是。两间。”

“哦,这个我也猜到了,他们真有钱。”气氛有点冷,我继续讲,“其实,作为公司的一员,你有责任为你的老板省点儿钱,一间房几天下来得上千吧。”

“那你别住了。”

“这样,咱俩一间,我去弄另一间的发票,省下来的钱给你买一项链。”

她突然转身打量我,摘掉我身上的MP3,自己戴上,不再理我。这姑娘有点儿没劲。TATA,我知道你又要说了,你会说在我的乌托邦里我只想跟所有的女孩谈笑风生地上床,任何不解风情的女孩就不是好女孩。难道秉承男女平等的精神不就该这样吗?男人穿裤子女人床头哭的时代也许再也回不来了吧。

我后来又试着说了几句话。她指着耳塞示意听不到。我站起来去洗手间。关门看见一行字,写着“禁止吸烟”,违者罚款最高五千元及拘留十五天。下面放一烟灰缸。真的,你别笑,TATA,国内哪家航空公司都这么干,不知道他们什么意思。我有点儿后悔出来,应该是一段很不愉快的旅程。我想回北京,写《恋爱宝典》,写给你,TATA,反正钱我是没有,拘留的话应该是遣回北京再押吧。

哼哼,你工作失职啦,王淇。我点起一支烟,我得用用这烟缸。烟感的警报响起来,外面叮叮当当敲门。我把门打开,叼着烟。“带我回北京拘留我吧。”

“不是,先生,请您把烟掐掉。”

“这不是写着拘留嘛。”

空姐临时把机长叫来,是不是怀疑我是恐怖分子,空警也过来把我围一圈。“请您出示身份证。”

“在她那儿呢。”我指着正听音乐的王淇。

机长过去和王淇谈谈,她失色赶过来。

哼哼,我想你没法一直不理我。

“这是我弟弟,”她跟他们解释,“精神不大好,去北京治了三个月,可能是一上高空就受刺激了。”

机组人员皱眉。

“姐姐撒谎,姐姐是大骗子!”

“不好意思,”她又鞠躬,又见着乳沟了,“能借我一副手铐吗?我保证落地前不会再有事了。”

几个男人把我按在座位上,其实我没挣扎,但是他们也装得费挺大劲似的。好多人站起来回头看我。

“能把那只手也铐上吗?”她说,“这样就百分百安全了。”

“我是你的客户,”他们走后我说,“你就这么整我?”

“别跟我说话。”

“不要以为你身材好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奇怪你怎么当上作家的。出机场你自己走,锦江宾馆303室,晚餐自己吃,餐费控制在二百以内,明天早上九点去川大,一切发票明天给我,不要再说我们认识。”

“见面也不打招呼是吗?”

“对。”

“装不认识是吗?”

“对。”

“慢慢就真的不认识了是吗?”

“怎么这么多废话啊?”

“你住哪间?304?302?我说你告诉我嘛,我又不会凿个洞偷看。”

“题目给我,”她说,“我晚上要备案。”

“《歌德:爱与文学永在》。”

她又打量我一遍:“具体讲什么?”

“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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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纯爱及文学不死

蔷薇,蔷薇,红蔷薇,

开在角落里的小蔷薇。

——歌德《野蔷薇》

你们都是自愿来的吗?那就好,其实站在这里很紧张,刚才我还没说话的时候见不少同学一进门,不知道是看见标题还是看见我了,反正扭头就走。感谢你们留下来的朋友,顺便帮我给那些因为看见我就走开的同学道个歉。

你们院长介绍我的时候问我对川大印象如何。我来这儿做客,当然得说好话。首先能考到这里说明你们学习都比我强,所以我也担心我没什么东西能传授给你们的。再就是文学院电梯太慢了,从一楼到五楼,我下部长篇都构思好了。好容易出来我想看看被关多长时间,估计不短,手机都没电关机了。听说旁边那个更慢,不小心进去相当于刑事拘留。

我刚上来接到不少纸条,估计是院方从你们那儿整理来的。我挑一个不客气的回答,这个问题——你不是名人,为什么来我们学校?这位同学的消息好灵通。我不是名人这事除了跟我父母,我没跟谁讲过,你怎么知道的?至于为什么,我拿条短信回答。我出版人同学二十分钟前在北京遥祝我今天演讲成功。他的看法是,你们还小,容易被骗,没准儿一次演讲就能忽悠不少终身读者。在我未来漫长的文学生涯中,也许你们会见一本买一本,对我,对他,都是一笔收入。

既然你们问我了,我也得问你们一个——我不是名人,为什么你们会来?你们刚承认是自愿来的。那几位同学,不用举手,这是个设问句,我可以试着作答。你们大多是文学专业的,选择这个专业说明你们都曾经有过文学梦。然而现今文学并不景气,谈论文学成为社交中最不适宜的话题之一,写作被认为是愚蠢的行为。我们的文学梦渐渐变成一个遥远的几乎难辨真假的记忆。而今天我来了,请允许我用这样的一个比喻——此时此地,我代表文学,你和我,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们合力创造一段专属文学的时间。

今天两个话题,全部从歌德引入。提到歌德能直接想到的,大体是,德国文豪、诗人,与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并称欧洲四大名人,和宫廷走得很近,《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浮士德》的作者。我国“文革”前后有一种文学分类叫“歌德派”,歌功颂德的意思。与其相应的是“缺德派”,当时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都挺缺德的,没党性。补充一点,歌德和哥特没关系。我不少朋友看完鬼片就感叹,这片儿好歌德呀。人家歌德不弄那个。

我为了准备这篇稿子查资料时,不幸翻过一本叫《歌德名言录》的小书。里面的警句也许是歌德给我们最直接的遗产。对于像我这样比较崇拜歌德的读者,读到这些太残酷了。我并非算一位自私的人,我喜欢有难同当的感觉。分享几条给大家。

第一页第一条就可能雷到你下巴脱臼——任何人都不笨,如果你不利用你的大脑,你会发觉你很笨!没错,是感叹号,感情非常饱满。要我停顿片刻,给你们回味一下,再笑一会儿吗?

下面还有——谁若游戏人生,谁就一事无成,谁不能主宰自己,就永远是个奴隶。让我找找,有没有更CCTV的?——慷慨,尤其是还有谦虚,就会使人赢得好感。换第一人称翻译一下吧,就是我喜欢那种天天请我吃饭,又不用有饭桌上被迫听他吹牛逼的主儿。

不过有些话还是可以古为今用,毕竟思想的光会万古长存。比如你,我指的是男生,跟心仪的女孩子约会,玩到深夜送她到楼下,你说想上去喝口水,女孩说今儿太晚了,改明儿吧。这时候你就能用上,德国狂飙运动的主将歌德曾说过,在今天和明天之间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趁你还有精神的时候,我们应该学习迅速办事。你也许会成功,起码女孩知道了你有两样东西,有学问和有幽默感。

其实我不引这些,你们多多少少也都听说过类似警句,不一定是歌德的,也许是某个现实主义作家、浪漫主义作家、古典主义作家写过的。对于二十一世纪的普通人而言,他们的作品有个共同的标签——名著。名著在现代汉语的词义为,冗长繁复,无聊至极。

我被铐在飞机上时还在想,名著,或者文学对后世的价值在哪里。看到更多的似乎都是负面效应,要么望而却步,要么吃力读完总结出,名著尚且这般,那么文学也不过如此。来这里的都是虔诚的孩子,我们应该大声申辩文学并非如此。不是谁早生几百年就能做大师的。文学及文化是传承的,我们今天认为再正常不过的废话。可能那时还存有争论,我们认为再庸俗不堪的情节,也还是一次充满勇气的尝试。举个例子,爱情剧常见的四角关系,A和a,B和b是两对情侣,经过近百集的爱恨离别,A和b,B和a最终走在一起。而这个就是歌德《亲和力》的首创。他的突破之处有两点:第一次以相爱之后为小说开头,一般来说,小说写到在一起就完事了的;二是不惧伪道士的反对,而宣扬真爱的自由。

正是由于前人点点滴滴的创造,才能形成我们今日的意识形态。即使你一本书也没读过,你也在享用着文学遗产。真不要嘲笑古人,歌德曾表示,我也很难摆脱我的近代性。这意味我们也将由于我们当代性的局限被后人不解。人类会不朽,并且将会活得更好,一些意识形态要变化,所以它的载体——文学,将永不消亡。而在文学上的付出,导致对后世的推动,则是我们留给后人的财富。

我始终在犹豫是否应该附带着讲讲歌德的一生。作为作家他的人生其实太过平常,他的传记也许是同级别作家里面最少的。多数传记作家都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巴尔扎克那种疯狂而激情的人物,托尔斯泰也很平常,一辈子住在乡村,但是他的知名度和生活的反差本身就是一个亮点,况且还有他的传奇死亡。卡夫卡也很单调枯燥,不过可以紧密联系他的作品。只有歌德,过得太正常,写书、成名,去意大利待几年,回魏玛做剧院领导,毫不躲避应该属于他的荣誉及敬意。所能参考的文献少之又少,昆德拉写过一本关于他的文论《不朽》,可惜又是拿他晚年的情事调侃。萧伯纳曾说在那个年代,他要么像贝多芬一般桀骜不驯,要么就做歌德那么恭顺的名人。贝多芬瞧不起后者,一次他们散步,歌德看见大公就远远地站在原地恭候,而贝多芬则视若不见地走过去。这件事很好地比较了二人艺术上的风格。歌德讨厌那种硬的,来势汹汹的揭露性文学。他对《巴黎圣母院》的评价是——真要很大的耐心才忍得住我在阅读中所感到的恐怖。这段话是朱光潜先生翻译的,也许是两位作家他都喜欢,在译注里他像和事佬似的解释,歌德还未来得及看到雨果的《悲惨世界》和《九三年》。朱老先生的自作多情太可爱了,不过我相信歌德会因这两本书更为憎恨雨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