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蚨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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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朵朵白云浮在天空,定住一般动也不动。午间的仙江城出奇安静,唯有聒噪的蝉声一阵紧似一阵。忽然,北城门方向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似乎一声惊雷,紧接着又是“轰轰”几声,稍歇片刻,密集的枪炮爆豆般响成一片。

市民们惊疑不定,但旋即爆发欢呼:胜利了!雷师长带着他的军队凯旋了!

独立师在老鹰山苦苦坚守,第五战区终于在前天傍晚对日军右翼发动进攻,雷师长顺势组织反击,取得随枣会战以来的一场难得的胜利。

仙江人倾巢而出,载歌载舞地欢迎英雄之师。刘牧楚却没有心思看热闹,他让王师傅将车开得飞快,心急火燎地赶往荣军医院。一个小时前,杨哲打来电话,说田峰有很重要的话给他说,根本没来得及问,电话便挂断了。听他的语气,田峰这次真的有危险?

从医院门口到急救走廊的路不长,刘牧楚的两腿像灌了铅,一颗心七上八下,一步步走得十分艰难。急救室的门紧闭着,陈中吊着受伤的手臂,一只脚踏在凳子上,满脸悲戚。杨哲坐在门边的椅子上,一双手时而握紧时而松开,看得出内心紧张不安。他的身边坐着一位护士,膝上放着医疗盘,里面装着注射器和两支吗啡。

“怎、怎么样?”刘牧楚步履不稳地挪进走廊,他对眼前的情形已经明白了大半,但依旧不甘心地询问。

“内脏全部破裂,医生尽力了。”杨哲脸色阴沉地站了起来。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砭骨的悲哀依然像一股巨大的泥石流从天而降,刘牧楚被瞬间淹没得喘不过气,嗓子发干,脑子又出现了大片空白。这地方他已经很熟悉了。一次是抢救父亲,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衰弱的父亲步履蹒跚地渐行渐远。另两次都是为了田峰,上次对方一只脚踏上鬼门关又神奇地复活,这一次定然也会有奇迹发生。他回过神来一边想一边木木地坐下,嘴里喃喃叫道:“不不,他是不会死的。”

杨哲深知时间紧迫,不敢丝毫耽误。他示意护士进了急救室,轻轻拍了拍刘牧楚的肩小声吩咐道:“田队是个要强的人,尽量不要说丧气话。”

刘牧楚死死咬住嘴唇点了点头,等护士出来后,紧跟杨哲走了进去。

田峰终于从昏睡中苏醒,但生命已经倒计时,吗啡不过为了减少一些痛苦。他就这么软软地瘫着,那张熟悉的脸纸张一样苍白,双眼空洞无力。他微微睁开眼,嘴唇动了动:“来了?”

刘牧楚强忍住心头的酸楚,与杨哲一齐点了点头。

“伪、伪钞版找到了吧?”这是他开口后的第二句话。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钞版!刘牧楚再也忍不住,任由泪水大滴坠落下来。杨哲生怕给田峰留下遗憾,抢先撒谎道:“找到了。放心吧田队,有什么事你就吩咐吧。”

“这就好!”他费力地挤出一丝微笑,目光在二人脸上定了定,神情忽然严肃地请求道:“我确实有忙要帮,两位兄弟,你们、你们得把‘青蚨计划’接着做下去。”

“嗯!我答应。”杨哲眼角带着泪花,抿住嘴点了点头。

刘牧楚擦了一把泪,哽咽地问道:“还有我?”

田峰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你俩当着我发誓。”

杨哲似乎早有准备,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拳。刘牧楚迟疑一下,不忍拒绝也举起手来,带着哭腔跟随杨哲起誓:“我,我发誓,不负田兄重托、坚决完成‘青蚨计划’……”

“好兄弟,别哭。”田峰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杨哲道:“杨队,我抽屉里有一封信是写给你的,保险柜的钥匙和密码也都放在信封里……”

杨哲知道田峰交代完毕,接下来要对刘牧楚单独说话,便将他的手握了握,噙着泪水毅然转身出了门。

“田兄。”刘牧楚抹一把泪,接过田峰的手轻轻握住。

“我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田峰咧嘴笑了一笑,目光里分明带着一丝缱绻。

“少他妈说丧气话!”刘牧楚再也把持不住,大声哭喊道:“你答应参加我的婚礼,还说要送一个汽轮机模型的。”

“肯定会送给你,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田峰忽然把住刘牧楚的手,眼角渗出泪花,动情地说道:“当哥的最后拜托一件事,我妹妹她……”

“放心吧,我一直把玉莲当成小妹!”刘牧楚强忍悲痛,伸出手绢擦了擦田峰的眼泪。

“兄弟,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田峰的眼睛眨巴几下,提上一口气缓缓地说道:“‘青蚨计划’第一阶段应该很快结束,要不要接着做你自己看着办吧。”他停顿一下,将声音压得更低:“杨队心肠比我好,但、但好像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说什么?他是哪路人?”刘牧楚惊疑地问道。

田峰忽然目光散乱,脸上出现僵硬的笑容,只将指尖动了动,再也说不出话来。吗啡的效力慢慢过去,一朵年轻生命之花即将凋谢。刘牧楚不忍再问,缓缓松开那只已经带着凉意的手,强迫自己挤出笑容,扬手敬了一个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没有哭声,没有呼喊,一道雪白的盖单从天而降,将年近二十六岁的田峰缓缓罩住。接下来,有人拍照、净身、换衣服……;随后,遗体被推向冰冷幽深的太平间。

刘牧楚跟在杨哲后面机械地行动,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另外的熟悉的情景却渐渐真切。黄埔江畔,田峰手持船票向他走来……,接着再次巧遇、喝酒、赠送钢笔。田峰变着法子接近他,欺骗、算计、利用,可谓费尽心机。生活被弄得乱七八糟,他对田峰怀疑、鄙夷、疏远,但最终没有憎恨。究其原因,对方所做的一切并非谋求私利,而是为了抗日,为了这个国家和民族。

对这样的人怎能恨得起来,不但不恨,一声声呐喊在他的心底再次清晰——

报仇!报仇!

刘牧楚思绪纷乱,将拳头攥得紧紧。马车已经停在了洑水路。天色向晚,西边的天空五彩斑斓,枝叶浓密的槐树默默地伫立在斜阳之下,乌鸦破例没有聒噪,稽查队因为田峰的离去显得安静而空落。

刘牧楚擦拭一下眼泪模糊的眼镜,直接去了会议室。杨哲当着他的面打开田峰的抽屉,将那封信浏览一遍,忍住泪水拿起钥匙开了暗门上的锁,打开藏在密室的保险柜。柜里有几份文件,还有一个标记为“绝密”的密码本。

杨哲按照田峰信上的指示发电:

“青蚨陨落(仙)。”

片刻工夫,军统局回电:

“追认烈士,着令优抚。委任杨(哲)、刘(牧楚)继任青蚨,宣誓生效。”

“军统局是怎么知道我的,我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刘牧楚吃惊地问道。

“田队早就在考察你,是他给局里汇报的。”杨哲一脸严肃,一句话也不多余地说:“来,考虑好咱们就宣誓吧。”

刘牧楚当着田峰的面发了誓,此情此景哪还用考虑,简单的宣誓仪式结束,他便成了军统局的见习特工。

从急救室出来,他已经拿定主意与稽查队一起为田峰和父亲报仇,只是没想到加入军统。并且,既然田峰知道杨哲是另外道上的人,为啥把他们俩拉在一起呢?

他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从杨哲手里接过一份卷宗。卷宗由田峰亲笔填写,第一页上只有两行字。第一行:关方炽,一九三六年由上海抵达仙江。第二行:关方炽(华达公司)——官田一郎(杉机关)。此外,除了一些零星记录和汉化印刷厂的账目,并没有多少有用的东西。

“杉机关我听说过,这个官田一郎是谁呢?”刘牧楚问道。

“应该是杉机关派驻华中机构的负责人,这家伙从东北到上海,是一位老牌日本间谍,又是一个中国通。”杨哲说完,摇摇头叹道:“如果关方炽真的是他的话,那可难对付了。”

“姓关的真是日本人?”刘牧楚想来后怕地叫道。

“暂时还不能下结论。”杨哲缓缓合上文件,严肃地说道:“牧楚同志,既然已经宣誓,你就是军统一员,从今往后凡事不可再感情用事了。”

“车厢爆炸舅舅难辞其咎,杨队长,我知道该怎么做,您就放心吧。”刘牧楚点点头道。

接下来,杨哲与刘牧楚详细讨论一阵,开了会将人员布置下去,集中对军方和华达公司开展调查。

过了一日,独立师突然发下的通知,授予田峰和警卫营的两位士兵“抗日英雄”称号,要求仙江市各个单位和商家务必参加在市政府举行的追悼仪式。

陈中宣读了通知,伤感地说道:“好歹成了英雄,田队也算得到一丝丝安慰吧。”

“这个通知来得好生奇怪!”刘牧楚将通知反复研读几遍道:“案件尚未侦破便定性成‘抗日’,与其说安慰死者,不如说是为了掩盖某些犯罪事实。”

“是啊,一股脑儿推到日本人头上,什么事都没有了。但我们的调查才刚刚开始,尚未掌握足够的证据,先看他们表演吧。”杨哲叹息一声,指了指通知道:“你得赶紧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玉莲,追悼会她是务必要参加的。”

刘牧楚拿了通知赶紧往家走。

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天气不但憋闷还越发炎热。担心妹妹受不了,田峰刻意没有通知她去医院告别,但一连几天玉莲哭得失魂落魄,刘牧楚迟迟不敢面对,只让张妈寸步不离地陪着安慰。

桌上的饭菜换过两次,却又放凉了,玉莲哪有心思吃饭,她早已流干眼泪,呆呆地坐在罩着麻布帐子的柴床上。张妈一直坐在旁边小声劝慰,看见刘牧楚进来,连忙起身请安。

刘牧楚向张妈摆了摆手,带着哭腔说道:“玉莲啊,田兄已经放心地走了,你就节哀吧。”

“哥哥呀……,我们才见几次面,你就狠心扔下妹妹一个人啊……”玉莲被少东家触动伤心处,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刘牧楚努努嘴,让正要上去劝说的张妈退出去,然后默默地坐下来,等玉莲哭够了才缓缓地说道:“玉莲,你哥是让鬼子和汉奸害死的,但你放心,为了他,为了老爷,我保证把凶手给找出来。”

“我知道是日本人在捣鬼,但哥哥那么厉害都被炸死了,呜呜……”玉莲又哭了一阵,忽然有些害怕地低下头说:“少东家,你只是一个商人,千万要小心才是啊。”

“玉莲,是不是有什么人威胁过你?”刘牧楚看见她这个细微的举动,连忙问道。

“没、没有。”玉莲支吾道。

“你知道的,从军饷案开始你哥一直在调查伪钞,他虽然走了,但稽查队的工作没有停下,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刘牧楚怀疑对方心头有话,找了把凳子默默坐下来耐心说道。

“有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玉莲又迟疑了一阵,拿起手绢擦了擦眼泪道:“生前,二姨娘和赵大掌柜在二仙庵会过几次面,有一次、有一次他们被焦主任撞了个正着。”

“焦主任?”刘牧楚吃了一惊,一下子联想到了关方炽和军饷案。

“是的,长着一对三角眼,看着就害怕。”玉莲微微抬起头道。

焦主任平常总是笑眯眯的,为什么让玉莲害怕呢?刘牧楚将身子探了探,进一步问道:“你还见过他吗?”

“没有了。”

“那,二娘可有留给你什么东西?”刘牧楚仍然带着一线希望。

“只有一个钱包,二姨娘出家前交给我的。”玉莲转身从枕头下拿出那个钱包,小声说道:“我不舍得用,只给哥哥看过一次。”

田峰的心思还真是缜密,这事就从来没听他说起过。刘牧楚拿过钱包打开,看见二娘的那张照片,在心里感叹了一番又将照片取出来,轻轻揉捏钱包质地柔软的丝绸和刺绣,忽然停了手吃惊地叫道:“有东西,钱包里有东西。”

“咦!二姨娘再三叮嘱原来是有用意的,我咋就这么笨呢?”玉莲拍了一下脑袋,抽泣着从笸箩拿出剪刀,麻利地将钱包拆开。翠绿的绸布之间藏着一封折叠齐整的信札,刘牧楚小心地展开,认出是赵叔亲笔书写,刚看几句便不觉变了脸色。

“这事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冲玉莲严肃地叮嘱一句,带着信转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