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牧楚带着丧父之痛前往稽查队商量如何报仇,田峰带回的履历打乱了计划。他想找伊霖问个明白,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转眼刘爷“二七”到了,刘家备好香蜡纸扎和三牲祭品,所有人齐整整地等候在大门口。本来约好时间,但杜伊霖迟迟未回,刘牧楚眼见天色不早,只得吩咐哑叔带领家人前往坟地,亲自驾车前往银行接人。
近了,刘牧楚减缓车速,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他缓缓倒过去,看见司机用报纸盖了脸打瞌睡,但绝对是关方炽的大别克。车“藏”在这里,人去了哪里呢?伊霖莫非在银行与他密谈,忘记为干爹“烧七”了?一个董事长,一个总经理,如果正经谈工作,为何不直接将汽车停到银行楼下车库呢?刘牧楚顿生疑窦,不让门房通报,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二楼总经理办公室没人,三楼也没有,难道在四楼那件大房子?杜伊霖当上总经理后,四楼的信贷部办公室早已废弃不用,二人偷偷摸摸躲在里面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么?刘牧楚胡乱猜测着,硬着头皮继续往楼上爬,越往上越感觉双腿如负千钧之力,背脊一阵阵发冷。
员工宿舍都关门闭户,信贷部办公室传来隐隐的争吵:
“……银行有银行的管理制度,牧楚是董事长,下面还有各部门经理,我总不可能为所欲为吧。”刘牧楚听出杜伊霖委屈的声音,不觉大吃一惊。
“他是董事长,我又是什么?呵呵,是谁在关键时刻送来两百万真金白银呀!”关方炽冷笑一声,突然提高了嗓门叫道:“别忘了,华达可以分分秒秒让银行关门。别扯什么狗屁制度,在我眼里那就是废纸一张,乖乖地照我说的去做,不然的话……”
“不然要怎么样?这儿可是我土生土长的仙江。”杜伊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可能发现不妥,语气立马软下来:“舅舅,一码归一码呀。再说了,刘家的钱不也到账了吗?”
“哈哈哈,你的仙江。”关方炽干笑几声,划燃火柴接着说道:“他们刘家有钱了是吧,但总不能好了伤疤一下子就忘了痛吧。”
“哪能呢舅舅,有些事不能着急,您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嘛。”杜伊霖干脆撒起娇来。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安静,刘牧楚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关方炽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正要破门而入,转念一想还是最好给双方留个台阶,于是轻手轻脚地退到楼梯口,佯装刚才上楼,一面大踏步走着一面大声叫喊道:“伊霖,你在吗?”
“牧楚,你怎么来了?”门在刘牧楚到来之前猛地打开,杜伊霖把着门框红着脸问道。
“怎么,我不能来吗?”刘牧楚站到门口,看了一眼沙发上的关方炽,佯装不解地问道:“我打扰你们谈话了吧?”
“这是什么话呀,舅舅是过来指导工作的。”杜伊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边说边提起包来惭愧地叫道:“舅舅临时找我有点事,我是不是迟到了?”。
刘牧楚反倒不忙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盯着关方炽问道:“关叔,什么事这么急非得要这个时候谈啊?”
“说来也是芝麻大点的小事。”关方炽将雪茄在烟灰缸上蹭了蹭,身子微微一仰,神色自若地说:“既然你问到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上次华达给银行输送了一批业务骨干,一方面为了支持伊霖的工作,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证公司的投资安全。可也是遇巧了,刚上岗几天就遇到假钞。银行非得拿他们开刀,你说这事,我怎么去给董事会交代呢?”
关方炽着实老练,借口董事会就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可他一定没有想到,先前的话已经被对方听了个明白。刘牧楚忍住怒气,正了正眼镜不卑不亢地说:“关叔,这次银行被稽查队抓了现行,家父因为假钞含恨九泉,伊霖这样处理也是合情合理的呀。”
“市面上这么多假钞,咱们不会都揽在自己头上吧?”关方炽微微有些不悦,忽然扬起手看了看表,吃惊地叫道:“哎呀,今天应该是会长的‘二七’祭日吧?时候不早了,失礼,我太失礼了呀。”
说完他急忙站起来,连连道歉而去。
一路上,刘牧楚专心驾车,杜伊霖也不说话,只听见马达的阵阵轰鸣。夕阳从车窗照进来,将两个人的脸都变得光怪陆离。
“三娘他们都过去了吧?”终于,杜伊霖明知故问地打破了僵局。
刘牧楚默默地把着方向盘,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牧楚,舅舅一直谈事,我又不好就走。”她看了一眼刘牧楚,小声地道歉。
“是不好走呢,还是不敢走呀。”刘牧楚沉默半天冒出一句,又过了好一阵,才幽幽盯了她一眼问道:“你和关方炽之间到底有多少秘密呀?”
“我,和他?”杜伊霖颤抖了一下,摆弄一阵提包,咬了咬嘴唇道:“要说秘密只有一个,就是干爹强逼你学做生意那阵,我私下里请他帮你……”
“我问的不是这事。”刘牧楚冷冷地叫道。
杜伊霖不敢回答,只深深地垂下头,露出白皙而颀长的脖颈,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但在刘牧楚看来,她忽然如此陌生、令人厌烦。
“不是这个,那还有什么?”她终于耐不住,目光闪闪烁烁地抬起头来。
刘牧楚没有吭声,将汽车缓缓地停在路边,不耐烦地问道:“你和他是不是在上海就已经认识了?”
“你说什……什么,我什么时候去过上海?”她的脸“唰”地白了,突然露出慌乱的神色,说话也结巴起来。
“虹口女子学校、会计学校、渣打银行……”刘牧楚扶着方向盘,语气冰冷地问道:“还需要我继续提醒吗?”
“唔,你、你什么意思啊,牧楚。”她瞥了他一眼,明白再也隐瞒不下去,连忙掏出手绢捂住嘴,眼角慢慢渗出眼泪小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牧楚见她还在支吾,压抑不住愤怒地拍了拍方向盘,大声吼叫道:“我只问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去过上海?”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他发这么大的火,明显被吓住,“嘤嘤”地哭出声来。哭了好一阵,她才一声一声地抽泣道:“我是在上海住过多年,但我发誓,来仙江之前从来不认识关方炽,更不知道什么华达公司。”
刘牧楚默不作声,漠然地看着远方。
她抹了一把眼泪,继续哭诉道:“外公遭了火灾,我和娘在长春举目无亲,靠着仅有的盘缠过活了大半年,眼看冬天来临,幸好遇到父亲的同学,拿出一笔钱资助我们去了上海。他为我们在虹口租了房子,还给母亲找了工作,差不多过了一年,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那以后,为了供我上学,娘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她、她的病是活活累出来的……”
“可你回到仙江,到了刘家,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刘牧楚本来深爱着伊霖,听对方哭诉,心一下子软了。
“租界的生活寄人篱下,那段日子真的是生不如死,我确实不愿意再提起,所以就、就谎称一直生活在长春。”她被伤心往事触动,又不停地哭泣起来。
刘牧楚忽然有了将她抱在怀里的冲动,但想起田峰严肃的表情,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冷冷地问道:“你对关方炽到底了解多少?”
“唔,认识有两三年了,但我对他和华达公司的了解还不一定比其他人更多。”她擦了擦眼泪,诚恳地答道:“之前,我只与冯秘书和焦主任有业务来往,后来才认识的他,因为母亲姓关,我对他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至于他这个人,我的看法和干爹差不多,觉得他很狡猾、有野心,为了赚钱可以不择手段,至于其他我还真不知道什么了。”
“他和日本人有没有来往?”他听她说得诚恳,脸色慢慢柔和了一下。
“来往?你指的是?”她微微有点吃惊,但很快抬头看着他说:“应该有的,据我所知华达公司一直暗地里与日伪做生意。”
“我问的不是这个。”刘牧楚摇摇头。
“那我就不知道了。”杜伊霖见他不再问别的,慢慢地松了一口气,嘟起嘴,拉住他的手摇了摇,可怜兮兮地说:“牧楚啊,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除了履历,我可再没有隐瞒什么了呀。”
“嗯。”听着对方的表白,他反而不敢轻易相信,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田峰活着回来了。”
“什么?”简单的几个字如冬日冰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又如一只利爪,猛地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田峰活着回来,会不会将毒气与她安葬赵大掌联系起来?虽然阿才否认派人给田峰下毒,但稽查队下一步会不会调查过来?她半晌没有说出话,擦一把眼泪偷眼看了看刘牧楚,最终歪着头问道:“怎么可能呢,报上不是都登了吗?”
“这家伙肯定有十条命。日本人几次三番要他死,可就是死不了!”刘牧楚没有十分在意她的震惊,冷笑着挂挡让汽车窜了出去。
“啧啧,真的是命大,那么高的悬崖。”杜伊霖默默地念叨着,忽然问道:“不是说黑吃黑么,怎么是日本人要他死呢?”
“可不是嘛。”他得意地瞟了一眼伊霖。不管关方炽与日本人有没有瓜葛,也不管杜伊霖是否直接或间接地为日本人做事,田峰能活着回来,至少给了盘踞在仙江的日本地下团伙反戈一击。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揶揄道:“据我所知,救护车司机和护士都被换了下来,说不定田峰根本就没上九倒拐。日本人还自以为得计,让枪手埋伏在山上,事后还编出一段‘黑吃黑’的谣言来。”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忽然之间,杜伊霖隐隐感觉一张巨大的网从天而降,而且越收越紧,迟早会将关方炽、阿才和她收入其中。
“日本人想利用咱们刘家在仙江倾销假钞,简直痴心妄想!”刘牧楚没有直接回答,只悻悻然补了一句。
“倾销假钞,利用我们刘家?”杜伊霖心头“咯噔”一下,一脸戚然地望着前方干爹的墓地。
刘牧楚没有说话,使劲地打了一下方向,让汽车慢慢地停在坟场边上。杜伊霖下了车,扶着刘牧楚的手臂向坟墓慢慢走去。
大山已经收尽最后一抹残霞,凉风渐起,松涛的吼叫一声紧似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