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蚨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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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银行的假钞事件还没有消停,父亲又昏死了过去。刘牧楚心急火燎地来到荣军医院。

雷师长亲自打来电话指示,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但是,刘爷旧病未愈又添新伤,脑子里血管破裂不少,纵然有神医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之光慢慢地黯淡下去。最终,戎马青春、叱咤商界十多年的仙江刘爷,没来得及留下半句遗言,没给最亲近的儿子哪怕一个温暖的眼神,在病床上安静地躺了两天两夜,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人世。

刘牧楚无计可施地看着父亲油枯灯尽,嗓子哑了,泪水干了,一双眼睛空空洞洞,整个人顿时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少东家六神无主,但老爷的后事不得不办。鉴于目前的形势,经过亲属、族人和仙江各界人士共同商议,决定免去长时间停灵,过了“头七”便为刘爷举行安葬仪式。

这一天,连续晴好的天空忽然飘起小雨,仙江腾起一层细密的烟雾,两岸山色朦胧,天空回荡着一声声令人断肠的“李贵阳”。麦子黄了,秧苗青了,刘家上下一片缟素,仙江两岸大动悲声。陈市长、雷师长、覃局长、各位商会委员……,仙江市有头有脸的、与刘家或亲或疏的人都来了,市区更是万人空巷,争相前来送刘爷最后一程。在几代仙江人的记忆里,还从未有过如此隆重的葬礼。

吊唁的来了一拨又一拨,刘牧楚的灵魂已经随父亲一块儿去了,四肢麻木,恰似一个木偶,在旁人的指引下机械地鞠躬叩头。

黄昏渐渐来临,天依然没有放晴。细雨霏霏,如怨如诉。雨丝倾洒在坟头的新土上,将大大小小的花圈和高高低低的祭帐湿透。吊唁的、送客的、帮忙的,所有人都陆续离开,只剩下刘牧楚石雕一般跪在崭新的坟前。忽然,视野里出现一顶礼帽,在烟雨朦胧之中渐渐升高,渐渐显露出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他木木地抬起头,透过沾满雨水的眼镜,眼前的身影慢慢清晰,墨镜、黑西服,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异常严肃,满是感同身受的悲伤。

田峰?是人是鬼?

是田峰,活着的田峰。他在坟前上了香,恭敬地三跪九叩,跪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缓缓地弓起身子,将刘牧楚扶起来。所有谣言不攻自破,刘牧楚心头一热,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从对方两只健壮的胳膊上,分明能感受到一种绝处逢生的力量。

“小鬼子,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田峰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他拍了拍刘牧楚的肩,轻声叫道:“什么时候缓过气,就到稽查队找我。”

要彻底地缓过气不知什么时候,刘牧楚等待不及,第二天便去了稽查队。

父亲的双眼最终缓缓合上的那一刻,他就咬牙起誓,即便倾家荡产、牺牲性命,也要将假钞查个水落石出;而唯有积极行动起来,才能尽快地忘却悲伤,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

因为田队长的回归,会议室刻意收拾整理了一番。虽然当天的《仙江晚报》登出了“田峰在车祸中奇迹生还”的新闻,但杨哲、陈中及一干队员该干啥干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看样子田峰回来应该不止一日。

“一切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没上那辆救护车,对吧?”刘牧楚缓缓地坐下来,长出一口气问道。

“都过去了,这事不说也罢。”田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表情凝重地说:“我只能告诉你一点,杨副队长没骗你,日本狙击手击中了那辆车,而我也确实命大又逃过一劫。”

“你是在赵叔的坟上中了毒气的吗?”刘牧楚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

“是的,棺材里只有毒气,没有什么赃款。”田峰苦笑一下,愤愤地说:“我推断日本人试图利用棺材转移赃款,听你报告后本来已经打消盗墓的念头,但接下来,道士带着石匠修墓,我再次怀疑棺材里面有问题,于是起早摸黑地盯着,坟墓完工我立马前去查看,刚撬开棺材就闻到大股气味,马上捂住口鼻后退,却被护墓石绊倒在地,一下子吸入了大量毒气……”

“……你在医院二次中毒之后很快脱离危险,但为了蒙蔽日本人又导演了一出大戏,对不对?”刘牧楚好奇地问道。

“不管怎么样,日本人反正上了当。”田峰没有正面回答,狡黠地掸了掸烟灰说道:“他们编了谣言栽赃陷害,以方便掩人耳目、转移赃款,只可惜我是打不死的程咬金。”

不对,陈中在车祸发生之前就去了武汉,而杨副队长好像一直被蒙在鼓里。刘牧楚忽然意识到田峰对此事刻意保密,没让稽查队里更多的人知道,便将调查曹子俊的事情隐瞒下来,只问了最关心的问题:“你让我来到急救室里,最后那句话到底想说什么?”

“哦,我是想说日本人的毒气真厉害。”田峰淡然地避开对方的目光,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地问道:“听说短短的几天发生了不少大事,华达入股汉信,你和杜小姐订了婚,还当上了东家?”

“是的。”刘牧楚很不满意对方避重就轻,继续问道:“你当时说的是‘杜’,想告诉伊霖有关的事情?”

“唔。”田峰沉吟一下摇摇头,将本来准备好的话咽了下去,轻言细语地说道:“刘爷走得太突然了,你还是回去好好休整几天再说吧。”

“哼,我这样子能休整得下去吗?”刘牧楚一把取下黑纱,目光里满是仇恨地说:“父亲因为假钞而死,我与小鬼子不共戴天。”

“你想怎么报仇,跟我们一起,像‘青蚨’一样流血牺牲,还是……”

“我对你们的行动不感兴趣。”刘牧楚没等对方把话说完,摆了摆手道:“只想拼了命破坏小鬼子的阴谋诡计,将仙江的伪钞一点点地挖出来,让我爹、赵叔他们在阴间一路走好。”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传来。田峰应了一声,杨哲手持文件夹走了进来。

杨哲冲刘牧楚礼貌地打了招呼,将文件夹放到田峰面前。

“这事你看着办就行了吧。”田峰迟疑地拿过钢笔在文件上签字。

“你回来,我的代理期就满了。”杨哲将文件夹收起来,向刘牧楚点头赞许道:“前段时间的市场整治工作,多亏了刘董事长支持配合啊。”

“刘爷刚走,牧楚兄弟满腔怒火,报仇心切呀。”田峰慢条斯理地说着,示意杨哲坐了下来。

刘牧楚擦了一把眼泪,满脸悲愤地低着头。

“刘董事长,仇是肯定要报的。”杨哲将文件夹放在桌上,慢慢坐下来,一脸严肃地说:“但您是留过洋的特殊人才,不能只将眼光盯在报私仇这个层面啊。”

“杨副队长,我们普通百姓还能做什么呢?”刘牧楚心头不悦,眼泪汪汪地反问了一句。

“自从协助护送情报,您已经不自觉地加入了抗日战斗,并且,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也不仅是为了个人和家庭。”杨哲瞬间将谈话提升到一个高度,深入浅出地讲起了大道理:“在目前这种形势下,国恨和家仇其实是分不开的。你爹是个商人,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含糊,特别是抗日爱国的气节堪称世人楷模。刘董事长,还希望您将刘家的优良传统继续发扬光大啊。”

“杨队长说得非常好。我呢,就不再唱什么高调了。”田峰点点头,看着刘牧楚郑重地说:“你爹的去世看似偶然,其实是日本人长期筹划的结果。报仇也好,抗日也罢,当务之急是制止假钞,彻底揪出潜伏在仙江的幕后黑手。”

“我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为爹报仇。”刘牧楚抹一把眼泪气呼呼地说。

“好了,我们都知道了。”田峰抽了一口烟,试探性地问道:“打听点事啊,听说汉信发生挤兑之后,华达的关董事长主动上门提供了援助?”

“是我先找的他,因为条件太苛刻就放弃了,后来他登门提起此事,家父最终答应了华达入股。”刘牧楚毫无保留地说完,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你们怀疑他?”

“这话应该你们来说。”田峰盯着刘牧楚反问:“如果确信不疑,你也不会那么仓促地订婚了吧。”

“实不相瞒,家父生前就觉得华达公司有问题,我感觉关方炽一直对汉信虎视眈眈,入股汉信之后不久就安排进来好多员工,上次的假钞就出在他们身上。”刘牧楚将沾满泪水的手绢打开又叠上,下定决心低头说道:“订婚应该是家父临时想出来的防范措施。”

“你爹未雨绸缪是好事,但人总会变的,何况杜总经理和你仅仅是订婚。”杨哲小声地说道。

“杨副队长什么意思?”刘牧楚没好气地抬起头来。

“订婚那天我提醒过你,当然现在木已成舟了。”杨哲没有理会对方的表情,毫不避讳地说道:“刘董事长,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既然关方炽明知杜小姐迟早是刘家的人,就凭一个认下的甥舅,他为什么放手杜小姐持股,还满口答应刘爷把汉信交给杜小姐?”

“这有什么奇怪,伊霖是代持华达的股份,而大掌柜去世,她本来就是汉信总经理的最佳人选。”刘牧楚不悦地解释道。

“这么说起来好像无懈可击了。”杨哲说着站起身来,与田峰交换了一下眼神,突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刘牧楚狐疑地目送他离去,田峰则一直低头抽烟。

杨哲再次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份牛皮纸封面的卷宗。他用目光征询了一下田峰,将卷宗递给刘牧楚道:“刘董事长,这件东西必须给您看看,但要做好思想准备呀。”

这是一份《国民政府调查案卷》。看见扉页手写的“杜伊霖”和左上角的“机密”字样,刘牧楚的心跳慢慢加速。案卷的内页详细记载了杜伊霖的履历:

……

1927.4-1927.11,在长春二道口租住;

1927.11-1932.9,在上海虹口租界虹口女子学校念书;

1932.9-1934.7,在上海正则会计学校念书;

1934.11-1936,在上海辅仁女子银行实习,后去渣打银行工作;

……

“这怎么可能?”刘牧楚颤抖地翻阅着,惊疑地问道:“她不是告诉我在东北长大吗?”

“这是军统上海站的人专门搞来的,绝对不会有错。你再仔细瞧瞧这个。”田峰翻开卷宗的最后一页,指点着贴在上面的一张照片:杜伊霖站在闸北车站前,稚气未褪地笑着。

“那么,她为什么要对我们撒谎呢?”刘牧楚痛楚地抬起头来。

“这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田峰微微摇了摇头,指点一下卷宗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在来仙江之前,无论生活还是工作,杜小姐基本上没离开过上海日租界。”

“你怀疑她与日本人有联系?”刘牧楚飞快地翻阅着,说话有些结巴起来。

“我可不敢这么说。”田峰又摸出一支烟,用刚才的烟屁股接上火,淡淡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大掌柜那么忠厚老实的一个人,谁会想到他会与日本人同流合污呢?日本人在仙江经营多年,暗哨冷箭到处都是,我们不可不防啊。”

“但我可以保证,伊霖是绝对不可能为日本人做事的。”刘牧楚合上卷宗,信誓旦旦地说。

“我们也相信,但杜总经理毕竟年纪小,得提防她上当受骗啊。”这一句话,杨哲变得不那么苛刻。

“上当受骗倒是有可能的。”刘牧楚点了点头,眼前浮现起关方炽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杨哲说完带着卷宗离开,田峰又单独交代了一番,才将刘牧楚送了出去。